第二卷 天下熙熙攘攘 第六十二章 皇城

    
    子龙这一处的背景即是漠漠的白雪荒原，随着他完全进入冰封状态，雪下得愈急，顷刻之间就将雕塑的下身埋住。我没有如在上游时那般久留，跟着跃龙渊主人来到码头，登上那一只早就备好的小舟。仍是由他撑着船，我们继续顺流而下，在满是浮冰的阴河上头漂荡。越远离将军府的地方，雪与浮冰就越少，我们走得越通畅。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们周边的环境就会演化成白沙的旷野或黄土的戈壁，在一段极为漫长的荒凉之后才可遇见生机。
    “还要看蔺相如的将军府么？”主人轻拨船篙，弄水起清波，避开最后一块浮动的冰成的小岛，“还有七十九镇。”
    “都不去了，我不要再看这些东西，直接送我去皇城，上金銮殿！”我弹指，以气为弩箭，砰的一声，炸碎那块浮冰，“看完我就走，不能再停留了。”
    被崩飞的冰块簌簌而落，大半都洒入船中。主人没说什么，一面接受着冰雹细雨，一面悠悠地撑着船。我坐在甲板上，看着怀中的金盔银盔不住地流泪，还有那一把刀一杆枪，它们的锋利我最清楚不过，难道天下还有什么什物能隔着你的皮囊洞穿你的心脏？没有。只有它们能让我的心穿出大洞，只有它们造下的伤口不会痊愈，血不住地流。
    “金銮殿。”主人的眼睛中也充满了神往，“百八十位君王之上，还有一位至高的存在，你敢看么？”
    “在我的心天地里，至高的不该是我吗？”
    “你位列第五。”
    忽然前方的河道出现了岔口，一个小三角洲将潺潺流动的阴河切成两段。主人猛地划水，将小舟调向新分出的那细长的一段去。我不解，问道：“为什么通往皇城的河道要窄呢？论其消耗用度，都该是最多的，凭这样的小河根本载不动大船，怎么满足百八十殿的需求呢？”
    “只要你认为我们该有的，我们都会有。这河道不过是你体内的阴脉，粗细只决定其流量的多少，除了你，根本不会有舟在河上走。”
    主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图，刻画着八十一镇的通路，其图案似人体，八十一个市镇由河网相连，各在阴脉的节点处。这些节点又都分出一截细脉，通向我心脏的位置。
    “我到底是在精神构筑的世界中，还是说这一切都是阴气所凝之物？若是真实，那廉颇与子龙为何会存在？若是虚幻，我如何得到了这两颗光魂？”
    “因为将军不知道答案，我们也不会知道。”主人从容大笑，“若将军自己看明白了，又无我们这些影子述说的必要。”
    可是没有这些影子提醒我，我怎么能得到答案呢？廉颇要我挖掘的东西，一定在这心天地中的某处存在着。阴河汩汩流动，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点儿黄白之外的颜色。我望见远处绿树层叠如山，下层是密匝的灌木，青翠一片。水流入森林了。主人忽而发力，以手中船篙击水，歇向下一抽，便打出一条红身白腹的鲤鱼。那鱼儿在空中抽动着身子，溅得主人一身水，随后哗啦一声又落入河中。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回身笑道：“果然你来了就是不一样，我可没听说这条河里有这么多的鱼，更别说寓意祥瑞的红鲤鱼了。”
    我趴到船帮上向水中看，果真见到底下三三两两洄游着许多鱼。凡我见过的鱼都能见到一二，比较多的就是这种鲤鱼。它们争先恐后，逆流而上，不停地摆动着扇状的尾巴，滑稽可爱。因为溯流而上，它们游得很慢，只需要稍稍伸手便可捞得一条。鱼很肥美，却不像现世市场上的养殖鱼般无精打采，这鱼有劲儿，鲜就在它精神。
    “它们为什么都要向上游呢？河水这么急，它们不可能游出去——如果有做到的，我们早就该在来路上看到了。”我松开手，放回刚刚拦住的小鲤鱼。它被河水冲了个踉跄，向后倒退许多，可一摆正了身子，就又拼命地向前游，不知止息。我看它真像我，走了许多的路，被人绊了一脚，是大半都白走。前面有什么呢，难道是为了逃离皇城根渔民的捕捞么？它们不该有如此的灵性的。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只看到我们是你印象中的影子，却没看到这一片世界万物都随你，每一举每一动皆含着你的意志。你若为树，必不顾风雨向上长，欲为长锷刺破青天，故而这里的树都是这样；你若为鱼，定厌倦平湖溯流上，身为锦鲤跃门成龙，所以此处的鱼都是这样。在这里天地万物遵循着你的意志，在这里你便是律法天道。”主人衣衫湿，小舟前端已经氤氲水雾，不断地溅到我们的脸上。
    河道断了，或者说平视再看不到。正对着我们的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山林草木突然不见，河道一折，竟转为瀑布飞流。主人扔掉船篙，张开双臂，劈水而呼：“现世金銮皆在平原，七石八砖十五层铺就。帝王重门深院，高高在上，背景为青天！独此处金銮藏于幽谷，为群山所环，瀑布八十一道，道道有通途。一宫一百八十殿，一帝一百八十将，一将一百八十面。史家书太厚，我载汝轻舟。”我们翻过瀑布口，几乎不贴水面，空摔落。那水花满溅打船头，不知我为逐浪还是浪将我逐。
    这皇城在瀑布最低端，距连接八十一市镇的河道有百丈之远。我只看了一眼底下的湖城河便花了眼，只觉得天地都在旋。主人叫我抬头，果然看见他所吟的一片深谷，一道又一道高挂的如林婕头发的瀑布。水声轰鸣，待船击至河面时更加震撼，就如自高天处骤然落下一颗惊雷来。我舟如导弹，前头入水，即炸起十米高的水柱，可能有点儿像菜花。
    瀑布之间生长着参天的巨树，其根脉裸露相连，就依附着护城河，根本见不到岸土。这些巨树同瀑布一般高，上头用木头搭着栈道，还有凿开的洞屋，其间的人皆渺小如黑蚁。
    奇景只是一瞬。我与跃龙渊主人双双落水，眼前只剩下河中的沙尘与游鱼。我身披重铠难以浮起，在水中又使不上力气，无法脱掉这一身鳞甲。我不能呼吸，手中还抱着枪刀与两盔，不舍得放，从而只有加速下沉的份儿。
    护城河很深，直沉下数十米都不能到达河底。主人已经浮上水面了，他扒上船，丝毫没有管我的意思，那神情就如忘了我一般。
    咕噜咕噜······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我呼气时产生气泡的声音，可我只有一口气呼出去，这后续的声音又从何而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听出这是某种生物游动时，身体搅动水流产生的声音。目前我已落于水面百米，四周很黑，根本看不清那生物是什么，从哪个方向靠近。隐约间，有一个巨大的饶长的影子从我面前划过。会是蛇么？我看到它的鳞片与颜色略浅于其他的腹部，整个身子就像一个有韧性的能拉伸的圆柱。它是那么长，我能觉出它把我绕过了，一会儿变成两圈，仿佛有两个它游过似的。是要把我卷紧么——如果它是一条蛇的话。
    噗。
    巨大的长条状生物终于游到我的正前方，吓得我张开嘴，猛呛了一口水。
    咕啦啦啦啦啦······
    越来越多的水涌入我的口中，灌入我的肺，使我无法呼吸。就在这命悬一线的关头，那巨大的生物张开口，用它泛着寒光的牙咬住我，拦腹下口，含住了我的身子。
    那一对眼睛，有超出人类的灵性。
    龙。如假包换，含着我迅速向上游动的巨大生物乃是一条真龙，它一跃破水腾空卷天云，莫说百尺，这一登就有数里。它猛地甩头松口，将我抛到空中，而后当空弓背接住我，让我坐上去，靠近它的头。我这一折腾，竟把刚刚呛进的水吐出了七八分，龙听见我咳嗽，又把我甩起来，用嘴衔住我，令我以倒悬的姿态逼出气管中的所有河水。
    “好了，停吧。”我咳嗽完，看着下头一掌大的百里皇城，不禁头晕目眩。
    龙听了，仍是重复刚才的套路，让我骑上去，随后猛地拉直身子俯冲，一步一里，五步就到了底下，刚好浮在跃龙渊主人的小舟一侧。我蹦下来，前脚才踏进小舟中，就听得龙扑通一声扎入护城河里，不见了踪迹。
    主人见状大笑，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两支桨来，架在船上悠悠地荡起来。我很无奈地走到他后面，问道：“难道我每次来，都是这样狼狈吗？”
    “不。梦中的那个你知道水下有数条龙，往常都是乘着龙飞下来。还有那些巨树上的栈道，多费一些功夫，也是可以稳妥下来的。”
    “那今天龙怎么不提前来？”
    “因为你没有这样去想。这里是你的天地，你不去想的东西，就是默认不存在的。落入水中后，你想要什么人来救你，那龙自然就出来了。”主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起身道，“到了，上去吧。”
    皇城外围的码头也很气派，周遭停着不少双层的画廊，还有高帆厚肚的宝轮。我们走上码头，周边围满了缠着白色头巾的水手即穿着渔网的渔夫，码头虽宽阔，可也是下不去脚。往来的人并不在乎我这一身金灿灿的铠甲，不会主动让路。
    “这城里面王侯太多了，但下面的民众谁的也不听，只听那几位至高的大人的话。不过那些大人比你还没架子，根本不在乎这个。”主人从怀中掏出银锭分付给两个老水手买他们的威望。这两个人拿了银子也不笑，只是严肃地点点头，随即高举双臂把人群呼退。人群立即散开，为我与主人留出一条路。我抱着枪刀，戴一盔捧一盔从当中走过。
    “皇城。”
    复步行十余里，走过许多山庄田宅，我们终于来到了皇城脚下，略略地一看，这外城城墙高可百仞，驻扎的将士更在墙上排满了，密而胜幽林。我们不需要根任何人打招呼，把守城关的人一望见我，便呼唤数十卒下去，齐力去推这一座万斤的大门。门动得很慢，单这推的步骤，就花去五六分钟的时间，一会儿要关上还不知怎么样呢。虽说是住着百八十位君王，可是既然君王都住在城里了，不就没有战争的可能了吗？这高城只如一个笼子，把他们都锁在里头了。
    “这么高的城有什么用，不方便百姓的生活啊。”
    “城高绝人心。”主人笑道，“你自己想的城，你自己想锁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