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百年梦魇

    
    华予眉间压抑沉重的悲痛，轻柔地搂住我，小心翼翼怕碰碎我，哭腔带着浓重鼻音：“你想看看他么？”
    我苦笑着摇头，只是听他嘹亮的哭腔都揪心，我不敢看他一眼，怕眷恋更深，更舍不得走，更加绝望。
    我以为我饱受磨难，足够看淡生死，其实还是这么留恋人世，有太多太多的难以割舍，我以为死亡是轻松解脱，我却这么无奈，心被命运的磨盘碾得稀碎。
    “华予……”我揩着他的泪珠，“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他眉眼忧伤，流露回忆往昔的甜蜜，“看着你和他恩爱，我总是嫉妒他，恨自己不是他，不能拥有你……”
    “和你在一起，抚琴赏月、饲花逗鱼、谈论古今都无比幸福，每个黄昏都心生欢喜，期待和你夜里相见，看着你翻窗进来，我竟莫名紧张，奢望天荒地老……”
    “夙儿那么美好、那么聪慧狡黠、那么天真烂漫，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能相比，永远是我的心头挚爱。”
    我静静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字字真挚，原来他有一颗这样火热的真心，我却那么愚钝，一次次辜负他……
    室内阳光温煦祥和，定格成永恒的平静，我完全失去痛觉，微笑着和他依偎缠绵，再也不害怕孤独。
    窗外风雪已止，燕雀啁啾，依旧是锦绣天地，一片朗朗乾坤的天色，曾几何时，我在漪兰宫的庭院里欢快追蝶，而他闲坐在树荫下，桃簪绾发信手抚琴……
    千百次我不曾回眸，错过他痴望的眼神，而他深埋于心后知后觉，不知情爱早已生根发芽，慢慢滋长。
    我们蹉跎五百年的缘分，前世不幸离别，今生又是落空，又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何其残忍。
    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怦怦的心跳，都是千言万语的挽留，我阖目垂泪，遗憾道：“从前是我爱错人，辜负你的深情，我想好好珍惜你却是不能了……”
    “啪嗒啪嗒——”他滚烫的泪坠在我发间，似永无止境的哀伤，波涛汹涌淹没我，他将我抱得更牢更紧。
    感谢天意让我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我还能吐露夙儿的忏悔和依恋，我的泪掉落在他衣袖上洇灭蒸发，就像今后我也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转瞬不见踪迹。
    我从怀中摸出一个沾血的绣包，并蒂莲栩栩如生，这一生我只缝了两个，一个没绣完，一个脏污了。
    他颤巍巍接过，手指僵硬异常笨拙，花费很久才解开系带，取出两缕同结青丝，在晨曦中褶褶发亮。
    看着荷包刺目的血红，我想起那件火红嫁裙，是我昼夜不分赶制的，绣满我最爱的牡丹，可我不能穿上嫁给他了，演练无数次的幻梦，终究是无缘的幸福。
    其实我还是挺圆满的，爱过恨过，不甘过拼搏过，也有痛彻心扉的遗憾，那就是迷途知返太晚。我贪恋抚摸他的眉眼，喘息越来越急促，遽然双眼闭落……
    最后一幕，是他惊痛的目光，凄厉呼唤着夙儿。
    一切都不能重来，我安心拥抱死亡的宁静，踏过春花秋月的华年，也赏遍悲欢离合的戏幕，跌宕起伏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点，不知往后还有多少人记得我……
    惟愿世间人，都不负真情不负心，长相厮守。
    又是一年明媚旖旎的春光，我在耀眼的光线中悠悠醒转，锦绣床畔，一袭荼白衣影飘逸，他背对着我猝然回首，颤抖着撩开珠帘，万分惊喜低唤：“阿夙？”
    我怎么敢相信他又回来了？还活生生坐在我面前？只是梦魇或幻象罢了，我警惕盯住他，拼命往后缩。
    主君伸出的手尴尬顿住，停在我脸颊旁边，笑容沮丧黯淡，眼中泪光破碎，哀求道：“不要怕我……”
    我只是垂眼片刻，他立刻攥住我的手，任我如何挣脱也不肯松开，我瞪着他凄红的眼，难以克制地颤抖，怎么能不怕呢？他每回出现，都给我沉重的伤害。
    “我错了……你不要怕我……”他语调惶恐，像是认罪一样伏首在我面前，哽咽道：“阿夙……你原谅我……”
    我含泪摇头，不对，是我错了！我欺瞒他五百年，疫害他的望星城，生擒他鞭挞他，从来是我对不起他，他做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他何错之有，不可能的……
    “你为何在这？华予呢？”我拽住他的衣袖逼问。
    他显然很震惊，似乎不敢相信，沉默不答。
    我汹涌落泪逼近他，歇斯底里吼道：“华予呢！”
    不知为何我这样慌张，心里突突乱跳，不详的预感冻得手脚冰凉，万分迫切见到他，主君低着头，将我的手悉心掖进被角，转身要走，我急着追他滚下床。
    他错愕回首，赶紧将我抱回榻，我发狂着踢打他，用额头拼命撞击他的胸膛，发泄长期的悲愤，他骤然将我拥住，按在胸口上，抚摸我的鬓发安抚我平静。
    我在他怀里绝望挣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两行热泪烫得脸颊刺痒，更汹涌的是害怕失去华予的恐惧。
    “他去给你采药了……”他良久才编出这样的谎言。
    我正要怒斥他，床边的摇篮突然响起啼哭，那样稚嫩的嗓音，抑扬顿挫，顷刻软化我的心，让我平静。
    主君如获神助，将孩子抱到我怀中，我摸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轻刮逗弄，他嗷呜一口含住我的手指吸吮，咂得津津有味，清澈的黑眼睛，映着我乱发的模样。
    “阿夙，我们成亲好不好？”主君牢牢搂着我的腰，温热的吐息落在我耳畔，我却觉得害怕，瑟瑟发抖。
    “好……”我竟如中蛊般回应，意识如堕云雾之中。
    为何我没有想象的温暖喜悦？明明嫁给他相夫教子是我曾梦寐以求的，如今这婚姻唾手可得，我只觉得寒心冷漠，其中惨痛的代价，只有自己深刻体会。
    为何我看不见华予，为何他不在我身边……
    终于还是披上石榴色的红嫁裙，像殷殷燃烧的火，锦绣裙尾迤逦曳地，襟袂处缀满璀璨的珍珠，我眺望窗外明媚的阳光，眼酸蓄泪，心脏每根经络都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