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徜徉,华灯微放。拂风且浓,如坠繁星。
天子脚下,锦绣辉煌自不必提,何况洽值十五佳期,一派旖旎风光,更较平日十倍尤甚。四处玉阙雕梁,披檐覆宇,金宫万仞,云矗及天。河中彩船穿梭交游,摇曳满城醉意轻醺,遣送微风及至堤岸,化作行人颊间彤彤荡漾红光。
文鸢随雪棠置身人潮,眼望左右行人脸上喜气洋洋,恍惚竟有一刻莫名失神。只觉这城中虽极热闹,自己却与其倍显格格不入。
“咦?你这又是怎么啦?”
雪棠奇声开口,却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之嫌,所幸文鸢心思正乱,这才姑且未能察觉。
少女抬起头,却见身边人不知自何处寻来两盏小小花灯。锦宣作衬,竹篾为骨,层层叠叠勾连蔓附,更将那正中灯芯映衬的格外喜人。
“这里左右并无旁人,不如咱俩也如他们一般去放灯好啦!”
雪棠面覆流光,一时闪烁洋溢。言讫似是怕文鸢兀自不肯,忙又连连补充说道:“听说只消将心愿写在上面,不多时便能梦想成真呐!”
“只消将心愿写在上面,不多时便能梦想成真。”
本来,似这等说与三岁孩童的无稽之谈,文鸢自不会稍稍轻信分毫。可平心而论,她又何尝不愿此话其实诚然不假?但教区区数笔下去,眼下诸般困顿便可自此烟消云散,而父母亦能重新回到身边,从此再不理会如这许多困顿纠结。
奈何前路实艰,自己却须独力向前。纵教沿途伤痕累累,满头青丝成霜,亦早已全无退却余地。独不知在其尽头,究竟更有何物犹在等待,而自己又是否真能侥幸至极,活着见到彼时那天。
双瞳剪水,静起微澜。
文鸢兀自深陷悄怆,一旁雪棠却已难抑期待。翩然行至河岸,自人头攒动里大费周章,勉强寻得一处堪堪可供落脚所在。旋即转过头来频频催促,盼着少女能与自己共襄此中之乐。
文鸢隐隐动容,又在心底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小心翼翼,朝着其人缓缓走去。
雪棠喜上眉梢,转将两盏花灯轻轻护在胸前,另一只手则遥遥伸向少女,俨然唯恐她同自己不慎失散一般。
“多谢你肯与我过来!”
二人肌肤互触,雪棠遂喜孜孜将其拉至近前。又向身畔众多男男女女微一努嘴,顺势把一盏花灯塞入其人掌心。
“来来来!你不妨先写上个心愿,待会儿再随大伙儿一齐把它放到水里。”
“你说什么……”
文鸢胸中本就怅然,听罢更觉心头一懔。与此同时,雪棠已不知自何处寻得一支笔来,半托粉腮若有所思,懵然不觉笔尖摇曳,滴下几点墨迹淋漓。
“若是教我来写,想必有些话你也一定不好言明。”
“算啦算啦!还是由你自己来动手吧!”
雪棠口内喃喃,不多时眼前一亮,索性将笔也一同塞入少女手中。文鸢微微一怔,低头看向二物,反倒觉双手无处安放,只好一动不动任其僵在胸前。
“咱们把灯放到河里,可要是它一不小心被什么物什给打灭了,那……那咱们的心愿是不是就全都……”
她正心乱如麻,忽听身畔有人细语绵绵。抬头所见,乃是一对少男少女执手相牵,倒也确是双难得可贵的绝好璧人。
“你看现下风平水静,它好端端的又怎会灭?咱们的心愿也定能随它一同去到天边,好教天上的神仙们个个知晓。”
听见情郎如是一番温言排解,那少女脸上却依旧一副患得患失。一条娇躯依偎在其怀中,两眼却始终未在那小灯上移开分毫。
“可……可若是它待会儿漂走时不及旁人为快,神仙们会不会一不小心便忘了咱俩的心愿,只管去顾别家的事情了?”
“这怎可能?”
那少年忍俊不禁,眸中满满尽是柔情,“神仙们个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又怎会独独拈不清你我这点儿区区小事?”
“你道咱俩便只是区区小事么?”
那少女嘴角轻撇,无疑是对情郎此话颇为不满。不过转过头来,又免不得忧形于色。
“可万一要是……”
“好好好!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待会儿我就自个儿下水推着咱的花灯向前,管教它走的比所有人都稳都快!”
见那少女总算转嗔为喜,转将小臂环扣在情郎腰际,文鸢却只是神情微妙。又环顾周遭,与这双少男少女一般之人何其之多,唯独自己孑然一身,跟前只有个不怀好意的雪棠相伴。
她心绪如麻,反不由把手中物什愈发轻攥,俄顷自微寒里悠悠转醒,遂再度将目光落在那小小花灯之上。
少女五指轻颤,胸中虽有万语千言,可待提起笔来,最终只剩寥寥七八个字。旋即,又将其双手护在当胸,嘴里念念有词。
“这便写好了?快教我来看看!”
雪棠眉蕴欣喜,见状连连向前数步,反被文鸢闪身避开,明眸深处暗含五味。
雪棠微微一怔,既知她不愿教自己勘破心事,便也哂然而笑,不紧不慢道:“你纵不肯说,我也自能猜到。”
“放心吧!我并未安排手下一兵一卒前去追赶。你想教顾少侠他们安然无恙的这桩心愿嘛……这便算是已然成真啦!”
文鸢神情古怪,看着她半晌无言。须臾,反倒蓦地将手中之笔递来,压低声音道:“我既写完……便该轮到你了。”
“我?”
雪棠闻言一愣,竟破天荒般对此始料未及。忙连摇双手,不迭拒绝道:“这都是你们小娃娃的游戏,我如今一大把的年纪,还是算了吧!算了吧!”
“刚才你明明是说一齐,又特意拿过两盏灯来,又怎的说不做就不做了?”
未曾想文鸢却颇为执拗,一条手臂直挺挺冲着雪棠:“你若不肯,那我便也绝不来放!”
“唉!好吧好吧!就全都依你的意思!”
雪棠无奈,只得不情不愿的接过笔来。自个儿思忖良久,方才在上面郑而重之写下八字。
“如此,你总该是能满意了吧!”
“念兹来世,复与君逢。”
借着身畔灯火通明,雪棠一番心事终在文鸢眼前一览无余。可如今一见过后,却又教人如坠云里雾中,端的好生琢磨不透。
“戌时已到,可放福灯!”
月华如洗,溶溶璧沉。岸上一人纵声高呼,河堤两侧,无数黄钟大吕并奏谐鸣,低回婉转,一时余韵悠悠。
这钟声绵长未散,渡口处已有众人放手中明灯入水。千人千灯,千灯千念,教汴河上下熹光徜徉,纷纷宛如仙乡一般。
文鸢两靥泛红,静静伫在原地。眼中所见,耳畔所闻,恰似绕指柔丝勾连心弦,恍惚竟是怔怔瞧得痴了。
她兀自出神,直俟雪棠满心欢喜,将其牵至水边,这才渐渐趋于转醒。二人各捧花灯,寻来火褶点亮,两点清辉遂在彼此颊间翩翩起舞,缀上些许淡淡薄晕。
雪棠当仁不让,先将小灯放入水中,见它随波流转,渐行渐去,仿佛心底一桩莫大牵绊,终于自此化归平静。
然外物易蒙,本心难欺,个中滋味甘苦,岂可为外人一诉?
“好啦好啦!这回便该轮到你了!”
雪棠自敛思绪,摊开双手空空如也。文鸢默不作声,径自俯下身去,待指尖肌肤与汴河清冽水流相触,竟觉恁地冰冷刺骨,不由得通体遍生恶寒。
而便是这区区一刻失神,那浮灯早已顺承水势,缓缓飘摇而去。此刻正与雪棠所放一前一后,渐渐融入河中偌大灯阵,浩浩汤汤济至中流。
那河中漱广云浮,霭霭素气间更有灯火闪烁辉煌。此生多舛,命途维艰。羁心远旷,归期何期?
汴河夹岸人影婆娑,络绎纷纷各赴归途。此刻四下行人渐散,雪棠却兀自意犹未尽,一时眉飞色舞,脚下步履轻健。
“我还真是好大的面子,竟教你今日如此煞费苦心!”
雪棠神情剧变,回过头来一望,却见文鸢殊无畏惧,正昂首挺胸与自己直视。先前话音未落,又近乎咬牙切齿道:“就算你把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和你同流合污!”
“你先别急!”
雪棠面色苍白,情急之下忙欲分说,孰料竟觉双目大眩,阵阵剧痛直抵四肢百骸。正是已遭文鸢一把钳住手腕,将其身子直接逼抵在一隅街角。
“你何不直接先杀了我,那么这一切之事便可即刻烟消云散。”
初时惶恐既消,雪棠遂重回冷静,二目似放寒光,登时反唇相讥道。
面对她这番明知故问,少女只忿忿冷笑不绝。随指端愈发较力,顷刻便教雪棠额上冷汗涔涔,险些痛至晕厥。
“别以为天下只有你自己聪明绝顶,旁人却都痴傻愚钝,从来猜不透你暗地里安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文鸢杏眼圆睁,语气却分明有些发颤,“不管你还有什么算计,大可一并使将出来,看我究竟会不会屈服!”
“我断断不会杀你,也同样不会再教旁人伤你哪怕半根毫毛。”
雪棠强忍痛意,嘶嘶倒吸凉气之余,语气竟也颇为恳切:“咱们且先回去,其余之事……全都等到之后再谈不迟。”
“萧郎!萧郎!”
急音骤起,直灌耳廓。文鸢尚且未及答话,便被这突如其来之变霎时打断思绪。而那叫喊声更似乎甚急,俨然性命正危如累卵。
说来倒也奇怪,眼下路上行人虽多,可对这呼救之声竟全都装作充耳不闻。当中偶有神情稍异之人,则又无不行色匆匆,唯恐避之不及。
文鸢朱唇半咬,终于还是难以袖手旁观。足下一顿,反倒舍了雪棠,循着那声音来处一路发足。雪棠腕间痛意未散,却恐她独自有失,遂也无所迟疑,便紧紧跟在其人身后。
二人几经辗转,耳闻那呼救之声渐趋加剧,一时更不敢有片刻拖沓。直俟又七拐八拐,方在一条甚是逼仄的巷子深处,隐隐见得十余个人影晃动倏忽。
少女既惊且疑,闪身躲进一处阴影之下,借头顶萧瑟月光,看清这十数人大多身着青衣,作奴仆打扮。当中簇拥着一男子浑身珠光宝气,料想应是主人。
而在众人对面,另有一双男女相拥站在角落。细看二人相貌轮廓,赫然正是适才在渡口处你侬我侬的那对恋人无疑。
“诸位!”
文鸢犹在云里雾中,那萧少年却已蓦然惊醒,面对众多素不相识之人,只将恋人紧紧护在背后。
“今日我俩与诸位相见,那便算是有缘。这……这样如何?在下身上倒还有些散碎银两,恳请诸位这便拿去换杯薄酒,就当是小弟……”
“就凭你带的这几个烂钱,莫说是我家公子爷连半点也瞧不上眼,就连想要收买爷爷我,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呐!”
孰料还不及萧少年往怀中摸索钱财,为首一奴仆便放声大笑,更又引来其余人随声附和,纷纷在旁冷嘲热讽。
“不要钱财,你……你们究竟又想怎样?”
萧少年手心冒汗,已然猜出众人来意。一条身子明显正在发颤,却兀自不肯轻易就范。
“我说小子!你紧着这汴梁城到处打听,又有哪个不知我家公子爷的大名?”
方才那恶仆声色俱厉,倚仗主家威势,便朝萧少年戟指怒骂。旋即又倏地改换形容,凑到那贵公子跟前趋炎讨好。
“公子爷,我看他便是在这里明知故问,其实根本就不曾把您老人家放在眼里!”
萧少年唇角发干,知眼下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当下连忙开口,说自己二人确实并不认得他们,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那贵公子神色微妙,相较于萧少年一番啰哩啰嗦,分明是对那少女更感兴趣。三看两看下直教其花容失色,不由攥紧情郎衣袖,极力朝他身后躲缩。
“二位勿惊,童某此来,其实并无恶意。”
少顷,那贵公子总算不紧不慢,悠然开了口道。而后,又旁若无人般向前数步,只惊得二人急忙后退不迭。
“只不过是刚刚在街上偶遇二位,心中着实觉好生亲近,这才想请二位不辞辛劳,前往我府上聊以一叙。”
“我……我们不去!”
萧少年尚未开口,他背后那少女却忍不住尖声大叫。众恶仆听罢,无不好似义愤填膺,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将他俩撕作粉碎。
“我劝你俩可要好生想想清楚,在这汴梁城中,可还从没有哪一个是敢与我们童府作对的!”
见二人已被吓得噤若寒蝉,又一恶仆遂从旁危言耸听,挺直腰板大声叫道:“我家老爷如今执掌枢密,乃是我大宋朝股肱的之臣!便连当今圣上,也指望着由他老人家前来料理国事!”
“如今我家公子爷好心好意,请你们前去府上做客,那是你俩祖上八百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你们胆敢折了我家公子的面子,那就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有命走出这汴梁城去!”
“原来是童贯那老贼的义子,专门跑到城中来欺男霸女!”
文鸢心头一懔,至此方才知晓众人身份。早年文歆年在朝入仕,自然不免对官场之事颇有了解,后来悬印辞官,远遁山林,平日父女闲谈之中,也曾对往昔种种偶尔有所提及。
童贯官拜太师,位极人臣,实则却是当今元凶首恶,其罪罄竹难书。而眼前这贵公子必是见少女颇有几分姿色,这才意欲图谋不轨。
“你……你这又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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