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川子
引言
二十世纪之初,确切地说,是一九零五年的又一个闷热夏夜。
风几乎没有,云遮住太阳,申城里里外外,潮得腻人,空气犹如吸饱水气的海绵,抓一把就能捏出水滴来。大人孩子,即使坐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周身也会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液体,将衣服粘贴在皮上。
坐落在申城老城厢区的沪南钱业公所却是又一番景象。公所外面,如临大敌,清兵荷枪实弹,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公所里面,张灯结彩,靠近后庭园林处的新建戏台上,光影交错,刘关张三英正在紧锣密鼓地大战吕布,枪刀剑戟四般兵器轮番舞将起来,原本宽绰的戏台顿觉小了。
正对戏台的主包厢里,大清工部左侍郎丁承恩正襟端坐,双眼微闭,手拨佛珠,嘴唇微动,似在听戏,又似在咏经。他的旁侧,花枝招展、顾盼皆情的如夫人一手轻挽丁大人手臂,另一手摇动羽扇,不紧不慢地将阵阵微风送入丁大人的官袍。丁大人之侧,是上海道台大人袁树勋,如夫人之侧,是泰记账房车康。四人身后,站着四个膀大腰圆的便衣汉子,毋须多问,他们是丁大人的贴身保镖了。
锣鼓声急,喊杀声密,群英战至酣境,各包厢里的注意力全部凝聚在舞台上,谁也不曾注意到几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从不同方向缓缓移向丁大人所在的包厢。两个伺候茶水的也从左右两侧,分别踏上二楼包厢的楼梯。
一个送茶水的走向斜对丁大人的包厢,在一个头戴西式毡帽的富家小姐案前斟上茶水,低声说些什么。小姐没有应声,眼睛瞥向剧院下面正在移动的几个黑影,缓缓端起茶碗。
小姐把茶碗移到面前,掀起碗盖,似在嗅香。
舞台上,锣鼓声更密,喊杀声更紧。小姐冷冷的目光瞥向丁大人,见他依然故我,拨珠念佛。他的包厢里略起动静,似乎是侍奉茶水的敲门求进了。
小姐眯一眼楼下渐渐到位的几道黑影,正要翻转碗盖,斜刺里猛又蹿出一道黑影,静如鬼魅,快如闪电,于眨眼间蹿到正面,轻舒猿臂,在小姐不无惊愕的目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出利器。也几乎是同时,如夫人纵身扑向丁大人,发出“啊”的一声尖叫,扇子落地。
剧场大乱。
刺客如猿猴般跳到一侧,夺路而逃。包厢里的四个护卫,两个护住丁大人,另两个纵身跃下包厢,掏出短枪,朝天啪啪两响,紧追而去。与此同时,富家小姐纵身跳下包厢,与几个黑影疾身冲出。
清兵与警察迅即四下包抄,将沪南钱业公所围个水泄不通。刺客慌急之下迷路,正在冲撞,被富家小姐一把扯住胳膊,引向一处矮房,腾身上房,在七八个黑影掩护下,由屋顶跃至围墙,伺机冲出,隐没在老城厢那错综复杂的巷子里。
刺客在众人裹胁下,七绕八拐,来到黄浦江边,见已安全,正要问个明白,不想却被人反手扭牢,带到富家小姐跟前。
富家小姐瞪他一眼,声音冷酷:“说,什么人?”
刺客意识到不妙,这也豁出去了,甩下头颅,挺胸应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浙江湖州人陈炯是也!今日既落你等奸贼之手,要杀就杀,何必多话!”
“哟嗬!”富家小姐绕他转一小圈,声音挑起来,“没想到是条硬汉子哩!”猛地揪住陈炯辫子,用力后扯。
陈炯疼得龇牙咧嘴,强力忍住,从牙缝里挤道:“你个黑刹婆,我……我……”
“嘿,这还敢骂本小姐哩!”富家小姐伸出另一只手,两指如利爪般扼住陈炯咽喉,憋得他透不过气来,恶狠狠地数落,“你个莽撞鬼,你个搅事精,你坏掉本小姐大事体,本小姐还没跟你算账哩,你倒先骂本小姐哩!看我不掐死你!”狠劲又扼一下,方才松开。
陈炯脸色乌青,连喘几口,看着小姐:“敢……敢问小……小姐,你……你是……”
小姐看向扭住陈炯的壮汉子:“炳祺,讲给这个愣头青!”
“姓陈的!”任炳祺一字一顿,“记清,今晚救你性命的是坐镇上海滩、号令江浙皖的江湖侠女大小姐!”朝他膝弯处一顶,“磕头谢恩吧!”
经这一顶,陈炯膝弯酥软,扑地跪下,就势叩首:“陈炯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好了好了,你这个头本小姐经受不起哩!”大小姐眉头一皱,耸耸肩,摆手,“本小姐救你一命,是念你还算一条汉子!记住,要想活命,这就滚出上海滩去,只走乡间小道,莫走大道!”朝众人努下嘴,率先走了。
呼啦一声,众人紧跟而去,眨眼间,隐没在暗夜里。
陈炯紧追几步,顿住脚,望着他们隐去的方向,拱手,朗声:“大小姐,陈炯记住你了!”
精心策划的一桩惊天大事于瞬间让陈炯搅黄,大小姐不无郁闷地回到自家院子,推开沉重的黑漆院门,却见一缕灯光隐隐地透出中堂门缝。
大小姐显然觉出不妙,关紧院门,轻轻走向堂门,微微推开一道细缝,见两个老者盘腿对坐于罗汉榻上,一个中年道人端坐于榻下蒲团上,各自闭目。一盏铜油灯挂在墙上,火苗在破门而入的微风下摇摇摆摆。大小姐侧身钻进,蹑手蹑脚地溜向闺房,刚迈两步,身后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是申经世,既是金盆洗手的洪门护剑大爷,又是江浙沪青帮兴字辈师太级老头子江湖上敬称申老爷子。
“老阿公,”大小姐吐下舌头,做个鬼脸,一步一挪地走到申老爷子背后,抱住他脖子,小声嗲道,“介晚了,您老,不不不,您几老这还没入定呀!”
“说,做什么去了?”申老爷子黑起脸色。
“小荔子没做什么呀,这不是……玩去了嘛!”大小姐仍在强撑。
“葛荔,老城厢这都闹翻天了,你还要撒谎?”申老爷子一双老眼逼视过来。
见老爷子叫她大名,且语气严厉,葛荔始知事态严重,声音嗫嚅:“我……我只是去看了一场好戏,有人杀那姓丁的了!”
“胡闹!”申老爷子几乎是在喝斥了。
“老阿公!”葛荔不服,撅嘴犟道,“我哪能就成胡闹了哩?不就是看场小戏么?姓丁的难道不该杀么?姓丁的是李鸿章老贼的狗,李贼双手沾满天国血污,他这死了,逃过一劫,难道就不该让这姓丁的补偿一下吗?姓丁的这为满清鞑子四处蹦跶,东咬西吠,比其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我天国志士,当人人见而诛之!”
“胡闹!”老爷子又是一声。
“你才胡闹哩!”小荔子来劲了,分别指点几人,“你,老阿公,你,阿弥公,还有你,柱叔,你们全都老糊涂了,你们全都苟且偷生,你们全都忘了天国血仇,小荔子……”连跺几脚,小脸血紫,“我瞧不起你们!”
“丫头片子,懂个啥?”申老爷子低斥一句,厉声吩咐,“躺床上睡个好觉,明晨早点起来,耽误老阿公大事体,小心你的屁股!”
“大事体?”葛荔眼珠子连转几转,变过笑脸,凑上来,语气巴结,“老阿公,啥大事体嗬?”
申老爷子嘴巴一撇,闭上眼去。
葛荔看向苍柱,转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声音柔软:“柱叔?”
“天国叛逆露头了!”苍柱出声。
“哪个?”葛荔的眼珠子又转几转,“天哪,难道会是老七?”
“什么老七?”申老爷子的老眼一下子睁开,半是嗔怪,“是你七阿公!记住,他在鲁家,就是茂升钱庄鲁老板宅上,盯住他!”
“小荔子得令!”葛荔欢快应过,扑扑扑三声,每人额头各印一吻,小鸟一般飞进香闺去了。
重重保护之下竟然受刺,丁大人震怒,责令上海道严查,亲自将如夫人送往英人办的仁济医院。如夫人胸前渗血,当即被送进急救室。丁大人在室外转来转去,焦急地等待。众多陪行人员,尤其是上海道台袁树勋及钱业公所的两大钱庄老板,润丰源查敬轩和善义源彭伟伦,更是诚惶诚恐。事情出在老城厢,且丁大人在钱业公所看戏遇刺,如夫人无论有什么闪失,他们就都吃罪不起。
急救室里却是另一番情景。洋大夫剪开旗袍,惊讶地发现不过是皮外伤,那枚飞镖刚巧插在腋下,被如夫人出于本能反应牢牢夹住,巨大的冲力及利刃伤的只是皮肉,血流不少,却无大碍。洋大夫松下一气,上些药水,连麻醉药也没让打,就着手包扎。
“doctor,”如夫人问道,“医生,严重吗?”
洋大夫连连摇头,“一点儿也不严重,夫人,你太幸运了,不过是碰破一点皮。”
“doctor,”如夫人小声央求,“医生,我想与你谈谈,只你一人。”
洋大人摆手,让两个助手退到旁边侧室,看向如夫人。
“我想让这伤势重一些。如果你对我丈夫讲出这个,我会非常感谢,并付你双倍费用。”
“为什么?”洋大夫急了。
“我太累了,想在你这里放松一时。”如夫人给出个笑,显出一脸疲惫的样子。
“明白了。”洋大夫也笑了,打出ok手势,麻利地将伤口包扎起来,让助手把她推进一间豪华病房,将带血的飞镖放进托盘,端到外面,用生硬的中文对闻声凑来的丁大人道:“你的夫人伤情重,要住院治疗,这是飞镖,请先生收好!”
众人面面相觑。
丁大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病房,见如夫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绷带缠到胸部,仍旧昏迷不醒,心头一沉,不无伤感地一手轻握她的纤手,一手转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念叨片刻,快步出来,见警察局长刚好赶到,劈头问道:“凶手可有消息?”
“回禀大人,查清楚了,凶手姓陈名炯,党人,后晌以杂工名义混入公所,属下已封锁沪上所有城门、码头,全城搜查,同时照会租界巡捕房,让他们协助追捕,大人尽管放心!”警察局长急急应道。
丁大人点头应过,交代道台及众人几句,在众多侍从护卫下,前呼后拥地走出医院。
回到府中,丁大人将自己关进书房,一屁股沉坐于他的紫檀圈椅里,还没喘过气来,就瞥见堆在案头的一大摞材料,两道老眉立时锁成两只弓着身子的蜈蚣。
是的,他没有理由不郁闷。李鸿章仙去之后,作为李中堂的两大门生,袁世凯坐镇天津卫,上海滩自然应该是他丁某的地盘。然而,由京回来仅只半月,竟就在家门口发生遇刺之事,姓袁的在老佛面前该会如何措辞。连自家门口的事体都理不出头绪,老佛爷又作何想?
更郁闷的是这趟差事。日、俄为争夺东北三省制权在中国领地上大打出手,日方胜出,支持日本的英人趁势照会清廷,依据《辛丑各国条约》第十一款之规定,再次要求续签商约,以期在上海滩及长江沿线商贸战中获取更多惠权。因涉及南洋,朝廷派他与英人主谈,不料刚一接阵,对方就抛出一连串共二十四款修约议案,且议题之精准,之详细,之实用,之强势,完全出乎预料。在他看来,凡是商约,条款都应模糊才是。显然,英人此番是有备而来,且肯定听取了伦敦商会,尤其是香港商会、上海工部局的具体意见。为应对英方提案,他紧急召集上海滩各家行帮,尤其是钱业公会,要求他们尽快拿出意见,岂料十天之后,他们却拿出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正让他心寒。
丁大人一宵未眠,翌日早起,正在院中晨练,襄办进来,待他收功,并足哈腰禀道:“大人,英使马凯先生又在催问,如何回复为好?”
丁大人黑起脸色,袖手回到房中,指着案上的材料说:“你看看,就这些东西,你说东,他扯西,根本没有定见,能拿到桌面上吗?”
襄办埋头看材料。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在椅里坐下,苦笑着摇头,“中国成为这个样子,人人都怪洋枪洋炮厉害,叫我看,是中国人自己不争气,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洋人抱成团,可国人呢,到哪里都是一盘散沙,哪一个都要死死抱住自己的二亩三分地不撒手!”
“大人说的是!”襄办放下材料,“关键是眼下,英人在催,朝廷也在等着,我们……哪能办呢?”
“两军相逢,谋周者胜。”丁大人喝口白水,“修约为头等大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英人在催,因为他们准备好了,我们呢,这是在仓促应战。”
“大人说的是!”
“我想一宵了,”丁大人闭眼,转动念珠,“洋人之所以保持一致,是因为他们不是单个商人,不是商帮,也不是行会,而是一个统一的商会。我们之所以一盘散沙,是因为我们只有商帮,只有行会,而没有统一的商会。我这就奏请工部和老佛爷,先立商会,再与英人谈商约!”
“好是好,”襄办略顿一下,“只是,英人那儿——”
“先晾他一阵子。”丁大人再啜一口开水,指指心窝,“告诉马凯先生,就说本大人昨晚受惊,心绪不宁,待过些时日压住惊再说。”
襄办应个喏,转身出去。丁大人打个哈欠,刚要伸个懒腰,外面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是账房车康,抱着几大册子账簿。
“老爷,”车康放下账簿,在书案上挨排摊开,哈腰禀道,“泰记上半年的账出齐了,共是十二册!”
丁大人瞟一眼,闭上眼睛:“不看了,说个大体吧。”
“从账面上看,不尽如人意。www.6zzw.com
汉冶萍亏损严重,几个纱厂业绩下滑,轮船招商局勉强持平,江南制造局略亏,其他几家也都业绩平平,只有如夫人掌管的惠通银行、电报局有较大盈利!”
“纱厂下滑?”丁大人显得很是吃惊,“这怎么可能呢?纱厂不是一向盈利的吗?”
“这……”车康面呈难色。
“说!”
“是夫人。去年年底,夫人把三公子调进去了。三公子的事体……”车康顿住话头。
丁大人脸色阴起来。丁大人娶有五房妻室,其中元配夫人守在江苏老家,二、三、四房守在上海,第五房随他住在北京。元配夫人是老人定下的亲,并非丁大人所爱。丁大人立事后,攀上李中堂,娶下中堂侄女李氏。后二老过世,丁大人将李氏扶正,立为夫人,让她主管内政并泰记账房,让元配守在家乡老宅。元配无出,夫人连生三个公子,可惜没有争气的,尤其是这三公子,吃喝嫖赌俱齐,这又染上烟瘾,交一拨狐朋狗友,干什么败什么,偏又最得夫人宠爱,丁大人每想至此,头大不已。夫人之后,丁大人又娶三房,但真正让他称心的是这第四房刘氏,也即昨夜替他挡住飞刀的如夫人。刘氏如夫人为扬州道台独女,自幼入读洋人的教会学堂,观念开放,不修小脚,工于心计,精于经营,丁大人早就让她协助大夫人理财,近年更让她主管惠通银行、电报局等具有时代气息的开拓业务。
“老爷,”车康这又接上了,话中有话,“昨晚的事体,奴才一想起来就冷汗直冒。没想到如夫人身手介快,眨眼间就……”
“不讲这事体了,”见车康一直在褒扬如夫人,丁大人打断他,“士杰可在?”
张士杰是惠通银行上海分行总理,也是丁大人极为器重的金融大才。车康立马出去,使人召到士杰。
“士杰,”丁大人转动佛珠,开门见山,“这召你来,是想听听钱业事体。昨天我到钱业公所,感觉有所变化了呢。”
“老爷讲的是,”士杰拱手应道,“钱业一直在变,但总体格局仍无大动,值得一提的是,茂升号异军突起,跃居第四名。如果不出差错,年底或可名列第三,直追润丰源和善义源!”
“茂升号?”丁大人的佛珠停转,眼睛略睁,“老板可是姓鲁?”
“正是。此人叫鲁俊逸,精明强干,颇有胆识,身为甬人,却是靠粤人发家……”
“甬人,靠粤人发家?”丁大人重复一句,显然感兴趣了,微微点头,“嗯,有意思!”
“老爷,”车康插上一句,“听说姓鲁的牙口壮了,几番从两个大鳄口中抢食,可总是吃到口边就又缩回去了。”
“哦?”丁大人看过去。
“想必是有所顾忌吧。”
丁大人闭上眼去,随口蹦出一句:“那就给他长点胆气,让他试试牙口嘛!”
“奴才遵命。”
第一章上海滩钱业大佬衣锦还乡
单看宅院,就晓得鲁俊逸在上海滩的枪势'1'混得不错。
西江路甚是宽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扩张,法国公董局沿县城北侧向西辟出这条主干道,东西长约十里,宽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自开辟之日起,此路就成为沪上权贵追捧的黄金地段,前后不过几年,地价就如火箭般攀升数倍。对寻常人来说,能在西江路上拥有一间斗室已是奢求,鲁俊逸拥有的竟是黄金地段里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条形,占地近二亩,前后三进院子,西式建筑,中式园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赏心悦目,又方便实用。
齐伯站在前院的空场地上久久观赏,称赞不已:“啧啧啧,俊逸呀,没想到你这事体做得介大,盖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这些玻璃好像是镂花的呢!”
鲁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进门庭里,指给他看大理石地面,笑道:“是哩。那些玻璃,还有这些大理石,全是意大利进口的。人家的工艺好,我们这里的匠人做不出!”
齐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面,细审花纹,点头道:“嗯,做工真是精致!”
“齐伯呀,”鲁俊逸笑呵呵地看着他,扯入正题,“昨儿钱业公所出点事体,一直忙活大半夜,没顾上陪你哩。您这十多年一直不肯来上海,这突然来了,想必有啥大事体?”
“是老夫人。”齐伯缓缓应道,“前日后晌,老夫人捎口信给我,要我务必请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开了,一时寻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这就自个赶来了。”
“啥事体?”
“不晓得。听来人语气,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马上回去。别是生病了吧?”
“应该不会。”鲁俊逸微微皱眉,“前日有人来,我还问起她来,说是她身体矫健健的。再说,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体多,我怕走不开哩。”
齐伯望着他,突然说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晓得不?”
听到阿秀,鲁俊逸的脸色旋即黯淡下来,半晌方道:“晓得了。”
“俊逸呀,”齐伯半是劝导,半是解释,“讲句不该讲的,你别是仍在为阿秀的事体生老夫人的气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没回家了,这让老夫人哪能个想哩?”
鲁俊逸勾下头,没再吱声。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与她姐姐阿芝结婚时,她还不到十岁。阿芝在生女儿碧瑶时亡故,俊逸挚爱亡妻,一直没有续娶。阿秀年岁渐长,音容笑貌越来越像她阿姐。俊逸是极重旧情的人,早晚见到她,就如同见到阿芝,对她关爱有加。阿秀对他先是依赖,后是敬仰,再后生出情愫。前些年里,二人书信频传,俊逸魂牵梦萦,几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为阿秀买这送那,只差捅破最后那层纸。马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死活不允这门亲事,在关键辰光棒打鸳鸯,不顾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将她许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连续三年没再探家,只在逢年过节时礼节性地捎回些许贺礼。
对于这场过节,齐伯清楚不过,轻叹一声,进一步解劝:“俊逸呀,老夫人没把阿秀嫁给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义,老夫人在乎的是面子。大小姐那辰光闹得惊天动地,街坊村邻不知生出多少闲话。这又轮到二小姐了,你让她的老脸面哪儿搁去?”
鲁俊逸正自寻思应对,厅中电话铃响。
俊逸几步赶过去,拿起话筒,听一会儿,道:“晓得了,这就过去。”抬头看向齐伯,“齐伯,你这先歇着,在院里好好转转,我得去钱庄一趟。”
茂升钱庄坐落于老城厢里,位置不错,生意繁忙。柜台前,客户排成一条长龙,手摇各式扇子,或说或笑,一边抱怨天气,一边耐心等候。
鲁俊逸匆匆走进总理室,屁股刚在一张黑皮椅子里落下,协理老潘与跑街庆泽就走过来,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从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纪五十出头,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话语不多,言必有用。庆泽跟他刚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贼转,动作干练,能说会道,天生是个跑街的料。
“是为麦基洋行那批货吗?”俊逸掏出随身带的折扇,扇几下,目光瞟向庆泽。
“是哩,”庆泽的腰稍稍直些,两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报标,四家为合庄报,三家为独庄报。独庄这三家,我们算一家,另两家是善义源和润丰源。各家标底也都探到了,合庄报的没过十五万两,善义源十六万,润丰源十六万五,我们十六万三。”
“哦?”鲁俊逸合上折扇,眉头拧起,“连善义源、润丰源也都报了?”
“老爷,”老潘凑前一步,“这批是德国货,质好色全,市场紧俏,所以大家起争哩。”说着拿出一张清单,“这是清单。”
鲁俊逸接过清单,眯眼看一会儿,吸口长气,看向庆泽:“洋行哪能讲哩?”
“在等我们庄哩。”庆泽嘿嘿一笑,“里查德让江摆渡(prador,买办)负责标底,我把这人搞定了,要他把几家独庄的标底暂先押下,只报合庄的。麦基急等出货,催问几次,他顶不住,这在催我哩。”
俊逸闭眼,一会儿后睁开,看向老潘:“有多少利,你算过没?”
老潘伸出三个指头:“批销,三万两打底;零售,六万两。”
俊逸再次闭目,陷入长考。
就在此时,老潘房间的电话铃响起来,老潘回身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复走进来,望着俊逸,略作迟疑,道:“老爷,是泰记车总管,说是……说是要在我们茂升存银十万两!”
“哦?”俊逸显然极是惊愕。
“奇怪,”老潘眉头拧紧,“泰记与我们向无瓜葛,手中更有惠通银行,有的是地方存钱,这……”
俊逸眼珠子连闪几闪,盯住他:“你敢肯定是车总管?”
“绝对肯定,他的声音我听得出。”
俊逸长吸一气,缓缓吐出,转向庆泽:“庆泽,你这就去,报十七万!”
“老爷,”庆泽略是吃惊,“太多了吧?他们的底全摆这里了,我们报十六万六准成!”
见俊逸的脸色沉下来,老潘白一眼庆泽:“老爷讲多少就是多少,有你犟的嘴!”
“好咧,这就去办。”庆泽咂巴一下嘴,匆匆出去。
“老潘,”鲁俊逸微微眯起眼睛,“货到手后,快刀斩乱麻,尽快出手,在正常售价上把多报的几千讨出来。”复又打开扇子,悠然扇几下,见老潘仍旧站在那里,睁开眼,“还有啥事体?”
“老爷,”老潘脸上现出忧虑,“要是我们吃定,必会惊动彭老爷和查老爷。二位老爷都是输不起的主儿。”
“你担心什么?”
“我们……这等于公开向二位老爷叫板,别的倒是没啥,只怕老爷见面——”
鲁俊逸摊开两手,做出一个怪脸,回复显得驴唇不对马嘴:“正要告诉你哩,老夫人病了,我得回趟老家。”
老潘先是一怔,继而豁然洞明:“呵呵呵,这步棋妙。老爷回去多住几日,待回来时,这事体就抖落干净了。有谁问起,老爷就可推在我身上,好赖是个说辞。”
“是老夫人真的病了,齐伯亲自来叫我。”
“齐伯来了?”老潘有点惊愕,焦急地说,“看来老夫人病得不轻呢!”
“是哩。这就安排晚上那趟班船,包三个舱。”
“三个舱?”
“几年没回家了,动静弄大点儿。”
“呵呵呵,”老潘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是得给老夫人撑撑面子。”凑近一步,“老爷,听说前些日周进卿返乡,阵势不小哩,前有鸣锣开道,后是三顶八抬大轿,沿大街抛红包,大人娃子挤破头抢。”
“抛红包?”俊逸显然听进去了,“包什么了?”
“铜钿哪。一只红包五文铜板,从西街一直抛到东街,怕得折合几十块洋钿!”
“哼,”俊逸冷笑一声,“才挣下几个毛钱,就敢这般显摆!”
“老爷,我们得盖他一头。你跟他同住一镇,甭让乡邻们看低了!”
“这样吧,你安排五顶大轿,准备一千只红包,每只红包封铜钿十文。至于其他礼品,照老规矩置办。”
“好咧。”
“另外,单出一张庄票,一万块洋钿。”
“这么多?送给老夫人吗?”
“不是。另有用场。”
外滩四马路一家赌场外面,来上海滩混枪势的宁波小混混儿章虎显然运气不佳,不无沮丧地走出赌场院门,勾头沿街闷走,时不时地踢飞路上小石子儿解气。
一个头戴礼帽、醉醺醺的黑衣汉子晃晃悠悠地照面而来,章虎踢飞的石子正中那人裆上,只听哎哟一声,那人俯身蹲下,两手捂在裆部,腋下一只黑夹子扑通落地。
章虎看得真切,心里咚咚急跳,瞄一眼四周,见只有几个路人,遂飞身上去,不顾一切地拣起夹子撒腿就跑。
那人见状大急,狂叫抢劫,勉强追出几步,就又捂住裆子蹲下,只朝大街上大叫不止。见是劫案,行人纷纷避开,章虎一路无阻,连拐几条街道,踅进一个破院子里,掩上院门,气喘吁吁地靠在门上。
几个小阿飞急迎出来。
章虎匀几下气,抬手将夹子扔给他们:“路上拣个夹子,看看有何宝物?”
几人围上,一个叫阿青的打开夹子,朝地上一倒。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铁物件儿、一串钥匙和两个装满子弹的夹子,并无一文铜钿。
众阿飞现出失望表情。
“阿哥,”阿青略显失望地看向章虎,“没钱,只有这个铁玩意儿!”
见多识广的章虎拿过一看,竟然是把德国造的新式驳枪,乌黑铮亮,既惊且喜,心儿狂跳,小心翼翼地抚摸不已。
一个叫阿黄的顺手摸过弹夹,审看两排子弹,不无惊喜道:“阿哥,这玩意儿好像是真铜哩,拿到铜店没准儿能换几块饭钱!”
章虎夺过弹夹,白他一眼:“什么饭钱?晓得这是啥物什不?”
众皆摇头。
章虎举起短枪:“听说过洋枪没?它就是!”又举下弹夹,“这两排是子弹,一粒就能取你一命!”
众皆惊愕,无不咂舌。
“呵呵呵,”章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小娘比哩,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有这玩意儿在手,兄弟们可就要啥有啥喽!”
“阿哥呀,”阿青吐下舌头,拍拍肚皮,“弟兄们这辰光啥都不想,只想填饱这东西。腰里没铜,卖烧饼的也给白眼哪!”
“铜钿嘛,”章虎收起枪,乐呵呵道,“小意思嗬!不瞒诸位,茂升钱庄的鲁老板和大哥是同乡,大哥这就向他挪借几个!”
“是哩是哩。”阿黄应道,“鲁老板财大气粗,听说也重乡情哩!”
“呵呵呵,”阿黄笑道,“咱大哥有这洋枪在手,想他不敢不重!”
章虎将枪交给阿黄:“保管好,跟鲁老板不能动这个。论起辈分,绕三个大弯,他还是我远房表亲哩。你们候着,我这就去!”
事起仓促,鲁府上下全动起来,一直忙活到后半晌,总算把一切搞定,各色箱笼摆满一院,远看就如办喜事一般。
天气闷热,鲁家千金鲁碧瑶的随身东西又多,仅是各种款式的衣服就塞满一箱,其他细软、日用又是一箱,整这个,理那个,忙得她香汗淋漓。
将要走时,碧瑶忽又想起一样东西,急问秋红:“咦,哪能不见我的那本书哩?”
“哪本书?”秋红擦把汗水。
“就是书皮上有几朵小梅花的!”
秋红眼睛眨巴几下,飞跑出去,不一会儿取回一个封皮精致的小册子,是道光年间词人吴藻的《香南雪北词》。
“咦,你在哪里寻到的?”
“在雪北亭里,你昨晚忘在护栏上了。”
“是了。”碧瑶接过诗集,塞进箱里,正在寻思还忘什么,俊逸上楼,问道:“瑶儿,记得前些辰光我拿回来两只小红盒子,你放哪儿了?”
“首饰箱里。”
“拿出来!”
碧瑶走进闺房,从首饰箱里捧出两只精致的红木小盒。
俊逸打开一只,现出一块心形乳白色玉佩,欣赏一会儿,复又合上,将盒子装进衣袋,看向碧瑶:“瑶儿,这两只玉佩一模一样,你留一只就够了,这只归阿爸。”
碧瑶的脸色一下子阴了,盯住他,眼神哀怨:“阿爸,你是不是又要送给那个女人?”
“瑶儿,”俊逸低声嗔怪,“看你讲些啥?她是你阿姨!”
“什么阿姨?她一心想的是做我晚娘!”
俊逸瞟一眼秋红,面上有些尴尬,又要说话,门人从前院跑来,在楼下叫道:“老爷,有人闹着见您。”
俊逸朗声问道:“啥人?”
“一个小瘪三,姓章,立早章,说是老爷家的远房亲戚,叫你鲁叔哩。”
“立早章?远房亲戚?”俊逸闷思有顷,摇头,“不记得我家有姓章的远房亲戚呀!”
“那就是冒充的了,”门人应道,“瞧他那瘪三样儿,一看就是讨小钱来的。几天前就遇到两个,全让我用三文铜钿打发了。”
俊逸抬腕子看下手表:“辰光快到了,我要赶船,就不见他了。你去问问清爽,若是讨小钱的,就赏他两串。若为其他事体,让他迟些时日再来。”
“好咧。”
门人应过,一路跑向前院,在路边倚树而站的章虎远远望见,满脸堆笑地迎上:“我鲁叔在不?”
门人走到跟前,从腰里拿出从账房处领到的两串铜钱,只将一串掼在地上,神色倨傲地瞄他一眼:“姓章的,我家老爷要赶班船,没辰光见你。算你福气好,我家老爷晓得你是来讨小钱的,特别赏你这串铜钿。磕头谢恩吧。”
章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拳头渐渐捏起。
“咦,”门人略显诧异,“白给钱你还不拣!告诉你吧,凡是瘪三上门讨赏,我家惯例只赏三文铜钿。老爷念你是同乡,赏你一串。一千文哪,难道这还嫌少不成?”
章虎面色紫胀,飞起一脚,将那串铜钿踢起,直冲门人面门。那串铜钿嗖的一声掠过门人头顶,啪地砸在门楣上,将那门楣砸下一角,一串铜板哗啦啦散落一地。
门人吓傻了。
章虎欺上一步,正要揍他出气,望见齐伯与两个仆从各提一只大箱直走过来。齐伯重重咳嗽一声,赶前几步,将手中箱子放下。
齐伯扬扬独臂,堆起笑脸:“年轻人息怒,有话好商量!”
左侧大街上,老潘、庆泽等带着几辆马车直驰过来。
章虎扫一眼齐伯及仆从,手指门人:“你这恶狗听好,告诉你家主子,我姓章的不差这串铜钿,让他等着瞧吧!”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齐伯扫一眼门楣,又看一眼散落一地的铜钿,目光盯向渐去渐远的背影,眉头微皱。
俊逸与女儿碧瑶挽着胳膊走过来,秋红跟在身后。
俊逸看到地上的铜钿,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老……老爷,”门人舌头发僵,“小……小瘪三不……不识抬举!”
俊逸白他一眼,见几辆马车停在门口,老潘招手,就与碧瑶跳上车去。齐伯与仆从将三只大箱子装到其他车上,与仆从跳上车子。
一溜儿五六辆马车得得得地朝十六浦码头疾驰而去。
一辆黄包车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车上坐着大小姐。
隐于暗处的章虎也闪出来,远远跟着。
第二章赌气二十年,好友成冤家
宁波东北有个重镇,叫牛湾。
牛湾户逾数千,口逾两万,不仅是集贸中心,更是远近闻名的文化名镇。牛湾的文化名气主要来自两个老户,一是镇北马举人家,其祖父在道光年间通过乡试,成为那年大比中宁波府唯一举人;二是镇西老伍家,其先祖更进一步,非但中举,且被乾隆爷钦点进士及第,其事迹可见于宁波府志。
然而,时过境迁,世风渐变,马家、伍家相继败落,尤其是发迹更早的老伍家。
老伍家位于牛湾镇西,那里原本只有几户人家,后来人烟稠了,渐渐沦为老镇一角。
老伍家的进士先祖曾在多地做官,但官品清正,为人不拐弯,仕途并不亨通,不久就被排挤到偏远地方,生平最大的风光是出任惠州知府衙门里的从六品通判,全权管理过一次治水工程。自此之后,老伍家仕途中落,虽然代代出秀才,却再无人进举,自也无缘进京面君了。
老伍家的宅院是那个进士及第的先祖传下的,正房为双层木楼,已历百多年风雨,沐风浴雨的雕花围栏与窗饰早就朽腐,历经三次大修,新旧木头相互交织,原本光怪陆离,但在三年前被中和使人涂抹一层灰褐色的油漆后,倒也清新可人,颇有几分看相。楼下三间,两间住人,中间是正堂。楼上三间辟出东西两间书房,中间摆些琴棋书画古玩之类,专候文朋墨友造访。东厢是两间平房,一间用作厨房,另一间用作餐厅。靠西厢处搭出一排挡雨棚,专门堆放柴草、日杂等物。
常言道,作茧自缚。但作茧自缚的并非只是蚕宝宝,人之一生,无非是在为自己织茧。自一懂事就开始织,越织越大,越织越厚,直到将自己紧紧缚住。你别无出路,要么挣破它,要么被它憋死。
作为老伍家的第五代孙,伍中和为自己编织的人生大茧与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等毫无二致——通过科举之路重塑先祖辉煌。当然,与他的前几代列祖列宗一样,伍中和也是竭力了。两岁背诗,三岁读书,五岁学礼,七岁诵诗,十五岁通晓古今,二十岁就通过院试,列榜秀才,成为牛湾镇为数不多的生员。然而,老天并不酬勤,伍中和以生员身份连进四次贡院,次次名落孙山,每次也只差那么一丁点儿。
今又大比。
眼见秋闱日期渐渐临近,伍家上下再次陷入紧张兴奋的战前搏杀状态。与前番不同的是,儿子伍挺举已于去年通过督学科试,晋级生员(秀才),与父伍中和一样取得乡试资格,此番大比,伍家将是父子同道同场,莫说是在这牛湾镇,即使在整个宁波府里,也当是个奇观。
然而,对于久经科场的伍中和来说,越是奇观,越是谨慎。近半年来,父子二人各自关进书房,虽未达到悬梁刺股的地步,却也是闻鸡诵经,夜半入眠,精进不已。初次进举的挺举更是物我两忘,全身心地投注在战前的全新刺激中。
伍家闭门谢客,但仍有一户人家可随时进出伍门,这就是与伍家相隔半条街坊的甫家。
甫家世代戏班,班主甫光达比中和年长三岁,只是学问有限,每学新戏,不懂之处总来求问中和,久而久之,伍家大小无不是他们家的戏迷,两家自也往来随意,亲密无间。
这日晨起,天气湿热。吃过早饭,甫韩氏麻利地收拾完家务,拿上行头,匆匆赶至伍家。挺举妹妹小淑贞已经七岁,正是缠脚年龄。梨园出身、梨园长大的甫韩氏虽为大脚,却是缠脚高手,不知为多少富贵小姐束过天足,对老伍家的千金她就更上心了。
于小淑贞而言,这已是束足第二天了。甫韩氏小心翼翼地缠,已遭一日苦楚的淑贞强忍疼痛,一双泪眼紧盯伍傅氏,带着哭音:“姆妈,能不能不缠呀?”
打下手的伍傅氏背过脸去。
“囡囡呀,”甫韩氏动作麻利地束着缠布,呵呵笑着安抚,“疼过这几天就好了。热天脚软,好缠。要是天冷,缠起来还要疼哩。”
“大妈,囡囡不想缠!”
“傻囡囡呀,你不缠脚,哪能嫁给贵人家呢?”
“囡囡不要嫁给贵人。”
“囡囡命好,一出生就在贵人家,想不嫁给贵人哪能成哩!”
“大妹子呀,”伍傅氏脸上发烫,干笑几声,“我们是小户,我那口子不过是个穷酸书生,论日子不及你家殷实,离富贵人家交关远哩。”
“哎哟哟,”甫周氏迭声叫道,“夫人哪,你这是折煞人哩。我家是下人,哪能跟你这上等人家比哩?不是夸说的,远近啥人不晓得你家是贵人。老伍家先祖是举人,进过京师,做过大官,伍老爷学问大不说,二十年前就是生员了。这到少爷,越发长进了,连续三年,年年入榜,生生是个贵人胚哩。秋闱近在眼前,老爷少爷齐上阵,无论哪位爷登榜,你家就是富贵之家,夫人就是贵夫人,囡囡就是千金小姐。如果他爷儿俩双双登榜,天哪——”顿住话头,巴咂几下嘴皮子。
“哪里呀!”伍傅氏听得心里乐颠颠的,“不瞒大妹子,他阿爸是指望不上了。连考这些趟,考得泄气了,不再去读圣贤书,一门心思钻进医籍里,看那样子,是铁心当郎中哩。”
“郎中好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唉,也是没办法呀。我家没田没地,这又没个营生,几张口都在等着进食哩。这次秋闱,我家只能巴望挺举了。”
“哎哟哟,少爷可是了不得。听我家安儿说,少爷那书读得好哩,这次秋闱,一准儿榜上题名!”
“真能应上,可就托上你这金口玉言哩。”
“囡囡真乖,”甫韩氏束好足,拍拍淑贞的小脑袋,赞扬她道,“待你天足缠好,你阿哥就榜上题名了。那时节,你是千金小姐,加上这双金贵足,媒婆儿只怕要踏破门槛哩。”
淑贞含泪笑了。
几个女人正说话间,顺安大步走进,扬手冲几个女人呵呵一笑,拐上楼梯,走到挺举书房外,也不敲门,直接伸手推开。
挺举正在伏案疾书,墨香满屋。见墨水不多了,顺安眼明手快,朝砚台里倒些凉水,拿起墨柱就磨,边磨边看挺举:“阿哥,这写啥哩?”
“呵呵呵,”挺举放下笔,“阿爸要我预写几篇策论,这正试手哩!”
“啧啧啧,”顺安不无佩服地竖起拇指,“阿哥呀,在这镇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仰起脸,长叹一声,“唉!”苦笑摇头。
“阿弟作何长叹?”
“阿哥科场大比,鹏程万里。叹我甫顺安,与阿哥同年出生,同时长大,虽说也从伍叔习得些许文字,终归是百无一用啊!”
“阿弟不必泄气。条条大道通长安,好男儿不见得定要走科举之路。依我看,你账头清,又打一手好算盘,若去经商理财,定可大有作为!”
“阿哥这是钻进我这肚皮里了。”顺安由衷服道,“只是——唉,好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本钱,从商之路远在天边哪!”
“阿弟莫愁,”挺举站起来,两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侬可先从徒工做起。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顺安已把墨水磨好,正待应腔,忽听大街上陡然喧哗起来。
喧哗声由西而东,由远而近,人们纷纷奔跑,有人扯嗓子大喊:“抢钱喽,抢钱喽,鲁老爷衣锦还乡,派发红包,大家快来抢钱喽!”
顺安耳朵竖起:“阿哥,是鲁老爷,鲁老爷回来了!”
挺举微微一笑,重又坐下:“去吧,抢两个红包回来!”
“阿哥,走走走,看热闹去,反正有的是辰光,你这策论回来再写不迟!”顺安不由分说,一把扯起挺举,径奔楼下而去。
就在二人跑出院门时,西间书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中和走出,站在过道上,黑丧脸看向大街。
大街上,鲁俊逸上海一行,加上本土迎接队伍,一溜儿五抬大轿,十几道箱笼,由宁波埠头而来,再由看热闹、抢红包的看客前后裹拥,浩浩荡荡,沥拉二里多长。
鲁俊逸坐在头一台轿子里,之后是女儿碧瑶,再后是丫环秋红,还有两顶轿子,却不知坐的何人。坐在前面马车上开路的是齐伯,一进镇子,就将独臂伸进一只裹着红布的箱子里,拿红包,扔红包。
另一个扔红包的是鲁碧瑶。严格来说,她不是扔,而是砸,总是冷不丁掀开轿帘,抓起几只红包,恶作剧般朝人堆里乱砸,还边砸边与后面轿子里的丫环说笑应答,嘻嘻哈哈,惹得一群小伙子疯了般跟在她的轿子两边,等着幸运红包砸在自己头上,那场面就如古代小姐抛绣球似的。
顺安挤往轿子跟前去了,只剩挺举孤零零地站在土堆上。几只红包冲帘而出,其中一只破空飞来,刚好落在挺举肩上,扑然掉地。
挺举一动不动,显然对这红包,甚至对这场面,压根儿没有看上,只在嘴角浮出一笑,扭头拂袖而去。不料刚走两步,嗖的一声,又一只红包直飞脑后,不偏不倚,将他的秀才帽子打落在地。挺举吃一大惊,扭头看去,见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人,头戴毡帽,一身紧装,歪着头吃吃地冲他哂笑。挺举知是故意,抬脚正要将那红包踢回,适才看清对方是个女子,忙又收脚,正待冲她责诘几句,那女子却挑衅般向他吐吐舌头,闪身追向人流,眨眼间没影儿了。挺举又气又无奈,摇头苦笑一下,返身回家。
喧闹声渐渐远去,街面上空落落的。
顺安傻愣愣地站在街道一侧,手捧三只红包,若有所思。有顷,顺安返过神,缓缓拆开礼包,现出十文铜板。顺安又拆两个,全都是十文。
顺安凝视这些铜板,正自走神,肩上被人重拍一下。
顺安扭身,不无惊讶道:“章哥?你不是——去上海了吗?”
正是一路跟来的章虎。
“发财了嗬!”章虎没睬顺安的问话,瞥一眼他手中的红包,语气揶揄。
“呵呵呵,”顺安笑笑,亮亮红包,不无兴奋道,“娘稀屁哩,今朝算是开眼界了,一溜儿五乘八抬大轿!章哥,你猜后面几乘坐的啥人?全是丫环!乖乖,自古迄今,你听说过丫环乘坐八抬轿没?”看向手中红包,“瞧这礼包,清一色十文,比周老爷家多出一倍哩!”
章虎抓过几只红包,掂量几下,盯住顺安:“兄弟出息了嗬,连这种钱也肯拿呀!”啪地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
顺安脸色涨红:“章哥,我……我……”
“哈哈哈哈,”章虎朗笑几声,给他个台阶,“我晓得兄弟你也瞧不上!戏文里哪能讲哩?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是不?”一把扯住他手,“走吧,兄弟,章哥请你喝杯老酒去!”
二人来到酒肆,章虎点出几个下酒菜,要来一坛绍兴老酒,大杯相碰,不消半个时辰,就已杯盘狼藉,喝得差不多了。
“兄弟,”章虎又倒一杯,盯住顺安,“章哥这酒不是让你白喝哩!”
“章哥有话请讲!”
章虎凑近他,压低声音:“章哥要做一桩大生意,诚意邀你加盟。”
“好事体哩!”顺安激动起来,“章哥快讲,是啥大生意?”
“方才大街上,看到那些箱笼了吗?”
“箱笼?”顺安略怔一下,“可是鲁老爷家的一溜儿十几个?”
“正是。奶奶个熊,看他那个显摆,我就来气!”
“呵呵,章哥,你生那些箱笼的气做啥?”
“嘘。”章虎看向远处柜台边的伙计,压低声音,“鲁家富得流油,箱子里装的必是金银珠宝,我这想借他几箱用用!”
顺安倒抽一口凉气,酒也吓醒了,睁大眼睛盯住他。
“呵呵呵,”章虎端起酒杯,递上来,“兄弟,吓到你了。来来来,喝酒!”
顺安接过酒,身子微微颤抖:“章……章哥……”
章虎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亮亮杯底:“兄弟,喝!”
顺安却把杯子放下,做出不胜酒力之状:“喝……喝多了,这……这得回去哩!”拱拱手,“章哥,兄弟失……失陪!”起身朝外就走。
章虎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应他,只是眯缝起两只小眼,望着他歪歪扭扭地走出酒馆,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鲁俊逸如此高调张扬,并不全是章虎所讲的故意显摆。除去向上海方面传导某种必要的信息外,俊逸也是有意做给岳母马老夫人看的。
抵家之后,鲁俊逸未如老夫人所期望的那样立即上门拜谒,而是在歇足精神、吃饱午饭之后,方才兴师动众地赶往马家。
鲁家离马家不过隔着两条小街,绕圈子也只里把地。然而,即使这点距离,鲁俊逸仍是极尽招摇。八个仆役抬着两只食箩、两只礼箱走在前面,两顶八抬大轿跟在身后,齐伯甩着空袖子走在最前面,再度引发无数喧哗。
马家宅院位于牛湾镇东北角,马老夫人的公公在道光年间中举,虽未进士及第,但在这牛湾镇,却也算是仅次于老伍家的书香门第,加之祖传良田数顷,日子过得相当殷实,算得上是方圆有名的大户。单从高门大院的气势上,就可看出昔日的显赫。
一行人马在马家的高大门楼前驻足,众轿夫落下大轿。
马家早已准备妥当,门前扫得干干净净,仅有的两个仆役一左一右,哈腰迎在门外。
俊逸父女迈出轿子,快步走进院门。
院子虽然陈旧,但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充满喜气,就如过年一般。正堂台阶上,马老夫人一身新衣,一脸病容,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在丫环搀扶下,颤巍巍地迎在堂门口。
俊逸急前一步,扶住她:“姆妈,您……哪能出来哩?”
老夫人笑笑:“就晃这几步,不打紧的。”
碧瑶搀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外婆,你这脸色蜡黄蜡黄,是哪儿不适宜了?”
老夫人指向心窝:“就这儿。”
“是心口疼?”
老夫人笑道:“不是疼,是想思病。”
碧瑶惊愕了:“外婆,你年纪一大把了,这……还想思啥人?”
“想思瑶瑶呀。瑶瑶你一去几年不回家,还不把外婆想杀了?”
“外婆,瑶瑶也想你哩。瑶瑶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嘛!”
俊逸晓得这话是讲给他听的,一脸愧色,扶她走进中堂,挽她坐在椅上,退后几步,屈膝跪下,重重叩地:“是俊逸不孝,请姆妈治罪!”
“俊逸呀,”老夫人冲他摆摆手,“起来吧。一看到你父女俩,姆妈这病就好大半了。”
俊逸哽咽道:“姆妈——”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看一眼就走?”
“俊逸是专为姆妈回来的,何时走留,谨听姆妈吩咐。”
“这才像个话哩。”老夫人朝里屋叫道,“阿秀,快出来,你阿哥和瑶瑶到家了嗬。”
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少妇从里屋转出,羞答答地倚在角门处,眼角斜睨俊逸。一望到她,俊逸的心就咚咚狂跳,眼珠子直直地盯她身上。
老夫人看一会儿阿秀,又看一会儿俊逸,这才收回目光,拉过碧瑶:“碧瑶,来,让外婆好好看看你。”
碧瑶早已瞧出端倪,俏脸一沉,两眼直盯俊逸:“阿爸,看你丢魂哩。该给恩奶献大礼喽。”
“是哩,是哩。”鲁俊逸这也回过神来,朝门外叫道,“齐伯,上大礼!”
齐伯应一声,喝叫仆役将礼物抬进正堂,依序摆好,再与众人退至院中。
看到如此之多的礼物,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责怪道:“俊逸呀,你买介许多东西做啥?这得花掉不少洋钿哪!”
“为姆妈尽孝,多少洋钿也值。”俊逸边说边动手,揭开食箩顶盖,逐层取出一只只礼品盒,逐个介绍,“姆妈你看,这一盒是长白山老参,说是长有几十年了。这一盒是天山雪莲,说是长在山顶的雪地里,那雪即使夏天也不化。还有这大包,乱蓬蓬的七八样,是我托人到杭州胡庆馀堂特为姆妈选配的,专门泡茶喝,要是天天喝,就能长命百岁哩。”
“哎哟哟,”老夫人乐了,“真有那个寿,可就成了个老不死的,讨人嫌哩!”
“看姆妈讲的!”俊逸笑应道,“姆妈长命百岁,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做儿女的求之不得哩。”掀开一只樟木箱子,抖出几样花色洋绸,“姆妈你看,这是瑶儿到南京路的绸缎庄里特意选配的,正宗西洋货,你摸摸看。”
马老夫人伸手抚摸几下,啧啧称奇:“滑腻腻,平展展,色色鲜,瑶瑶真是好眼力嗬。”目光转向阿秀,“阿秀,快过来看,都是好货色,是你阿哥送你的。”
阿秀却不过来,依旧瑟缩着身子倚在角门处,眼角斜睨这边。
鲁俊逸看在眼里,怜在心里,略略迟疑一下,从怀里摸出那只装着玉佩的锦盒,伸手递过去:“阿妹,这个是送你的。”
阿秀脸色绯红,刚要伸手去接,碧瑶一把抢去,假笑道:“阿姨,我先瞧瞧阿爸送你的是啥宝贝!”话虽如此,却连盒子也没打开,顺手塞进衣袋。
鲁俊逸不曾料到碧瑶会来这一手,一时怔了:“瑶儿,你——”
老夫人心明眼亮,顺手拉过碧瑶,温存道:“瑶瑶,你和阿姨外面耍会儿去,外婆跟你阿爸唠唠闲话。”
碧瑶瞪一眼阿秀,也不叫她,顾自走出门去。
阿秀晓得姆妈要讲什么,脸色绯红,勾着头,亦跟出去。
看着神情恍惚、面色尴尬的俊逸,马老夫人决定直接捅破窗纸:“俊逸呀,姆妈叫你回来,一来想你了,二来是想跟你商量一桩事体。”
“姆妈请讲。”
“唉,”老夫人长叹一声,“阿芝走后,你一直没有续弦,真正不容易哩。你对阿芝这番心意,姆妈也早看在眼里。只是,偌大个家业,没人操持哪能成哩?阿秀命苦,过门后一直没添小人,官人这又撒手人寰,年纪轻轻的就守空门。姆妈早晚看着,实在不忍心哪。”
鲁俊逸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言辞恳切:“姆妈跟亲家讲妥了,不要他家一文钱财,只要阿秀回门。阿秀年初回来,登门提亲的人倒也不少,可阿秀没有中意一家。姆妈晓得,阿秀中意的是你。姆妈看得出来,你也欢喜阿秀。姆妈起下念想,干脆让阿秀随你,给瑶瑶做个晚娘。一则亲上加亲,二则瑶瑶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份迟来数年的喜讯,鲁俊逸眼眶湿润,扑通跪下,给老夫人连磕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姆妈……”
老夫人也拿出手帕擦泪:“俊逸呀,三年前,姆妈没让阿秀随你,硬把她许配给方家,你……别是记恨姆妈了吧?”
鲁俊逸百感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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