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部分阅读

小说:第一商会  作者:未知
    顺安渐渐感受到恐惧,开始后悔离开挺举。www.kmwx.net
    “要是阿哥在就好了。”顺安自忖道,“唉,都怪我一时意气用事,非要跟姓鲁的争那口气做啥?”
    衣服湿透了,肚子早先还在咕咕抗议,这阵儿似乎泄气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不知不觉中,顺安发现自己来到十字街口。正在徘徊,雨中一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照头走来。
    顺安凑过去,躬身揖道:“先生,请问四明公所哪能个走法?”
    那人盯他一眼,向前指路:“向前走,见街道向右拐,再见街道向右拐,连拐三次,这就到了。”
    顺安谢过,也没细想,沿着他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望着顺安走远,那人急到街边,在一处屋檐下停下。
    屋檐下候着的竟是章虎诸人。原来,抢劫鲁家不成,他们一把火烧掉伍家后,害怕官府追查,不敢再在宁波地界上混,就又跟章虎闯到这上海滩了。
    章虎来过上海滩,晓得上海滩的厉害。因而,到上海后,章虎没让手下轻易出手,只让他们白天晚上散在各条街上转悠,弄清楚各街的情势。这日晚上,也是冤家路窄,他们偏就遇到了问路的顺安。
    戴蓑衣的人是阿黄。
    “章哥,”阿黄解下蓑衣和斗笠,交给章虎,低声道,“真是邪了,你猜那人是谁?是甫家那小子,阿哥的吴军师。”
    “什么狗屁军师,”阿青恨道,“一见这小子我就来气。阿哥,就做他的活吧,他身上那个包袱不错,不定有啥宝物哩!”
    章虎凝住眉头,动作缓缓地披上阿黄递过来的蓑衣和斗笠。
    “阿哥,”阿青催道,“快点发话呀!再迟下去,那小子就走脱了!”
    “他走不脱,”阿黄嘻嘻笑道,“我敢保证,过不了一刻,他就又乖乖地转回来了。”
    “阿哥,”阿青这也定下心了,对章虎道,“我们来到此地,迄今未做一宗生意,坐吃山空了,就拿这家伙祭祭牙。”
    “嗯,”阿黄附和道,“阿青哥讲的是,要让这小子晓得,上海滩不是谁想闯就能闯的。”
    “好吧,”章虎这也作出决断,“既然你俩实意想做这小子,就遂你们的意。此地是洋泾浜,这两条街是斧头帮与镰刀帮的分界处,两个帮都是马蜂窝,谁家也惹不得。好歹此地是分界线,你们把活做利索些,想也不会出事。”
    “阿哥放心,收拾这小子,没问题。”阿青答应一声,低声布置。
    果然,顺安如阿黄所言又绕回来,站在十字路口挠头纳闷。
    纳会儿闷,顺安沿住一条街径直走去。阿青几人猫起腰,小跑步跟上。顺安听到后面脚步声响,刚要回头,就被人扑倒在地。阿青撸掉他的包袱,返身就跑。
    顺安懵了。待反应过来,阿青几人已经跑远。
    顺安真正急了,在后狂追:“还我包袱!快来人哪!有人抢劫了!快抓劫匪呀——”
    见顺安追得急,阿青来气了,干脆与几人返身回来,将顺安按倒在地,一顿饱揍。正打得解劲,一条黑影飞至,一顿拳脚,将众阿飞打得东倒西歪,落荒而逃。
    顺安翻身爬起:“我的包袱……”
    那道黑影飞身追去,不一会儿,提个包袱回来,朝他身上一扔:“喂,愣小子,是这个不?”
    顺安抱住包袱,不由分说,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大恩人,谢谢大恩人了!”
    大恩人竟是葛荔。
    听到声音,葛荔觉得耳熟,凑近一看,认出来了:“咦,没想到是你嗬!”
    顺安听她讲得这般亲热,也是怔了:“小……小姐?”
    “嘿嘿,”葛荔叉起腰,“这个天下倒是小哩!”
    “你是——”顺安爬起来,盯住她看。夜色苍茫,加之顺安对葛荔并不真熟,愣是没认出来。
    “你的朋友哩?”葛荔歪着头问道。
    “朋友?哪个朋友?”
    “就是那个姓伍的,伍挺举。你俩不是形影不离吗?”
    顺安这才想起来,惊喜道:“想起来了,你就是在失火辰光救我阿哥的那个人,他总是向我讲起你哩!”
    “讲我啥了?”
    “讲你是个奇女子,佩服得紧哩。”
    “嘻嘻嘻,你这讲讲,他是哪能个佩服我的?”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你得问我阿哥去。”
    “他在哪儿?”
    “我们一道来上海的,他……去鲁老板家了。”
    “你为何不去?”
    “我……”
    “嘻嘻,”葛荔一拍脑门,“我晓得你为啥不去了。大半夜的,你在此地转悠啥哩?”
    “我想去四明公所,问了人,说是没多远就到了。可转悠老半天,仍旧没到,想是迷路了,急死人哩。”
    “好吧,你跟我走。”
    葛荔引着顺安,连拐几个街道,在一片松柏葱郁的地方停下,指着紧闭的大门道:“此地就是。”
    “小姐,”顺安住脚,“我该哪能称呼你哩?”
    “在小姐前面加个大字即可。”
    “大小姐?”顺安略是一怔,鞠躬道,“在下谢过大小姐!”
    “告辞了!”葛荔回过一礼,飞身而去。
    顺安望着她的背影感叹一番,返身敲门。
    大门吱呀一声闪开一道细缝,一个老人揉眼嘟哝:“又来人呀,还让人睡不?”
    “老阿叔,”顺安拱手打揖,“晚辈是宁波人,刚从老家来,没地方落脚了,这想寻个歇处。”
    “晓得。”老人看他一眼,把门打开,“凡是到此地寻安身的,没有不是宁波人。进来吧。”顾自头前走去。
    老人引顺安绕来弯去,走到一个大房子后面,指着一个门道:“小伙子,其他地方住满了,就剩这间屋子。靠墙有不少长箱子,睡到箱子上不潮。此地蚊子多,你得将就一下。”
    “多谢老阿叔!”顺安深鞠一躬。
    “做个好梦。”老人转过身,一摇一晃地原路返回。
    顺安长吁一气,打量屋子。没有灯,黑乎乎的。顺安放下包袱,顺墙摸去,果然摸到一只大木箱子,遂放下包袱,顺箱摸去,真还挺长。
    “嗬,真是好床啊!”顺安将包袱枕在头下,舒服地躺在上面。
    屋子里漆黑而静寂,只有外面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顺安躺下没多久,蚊子的嗡嗡声就过来了。顺安啪啪连打几下,蚊子却越打越多。
    “娘稀屁,”顺安听得心里烦躁,骂道,“嗡嗡嗡,嗡嗡嗡,再嗡打你个啪啪啪,再拿艾草薰死你!”话音落处,啪啪啪啪又是几声脆响。
    地下突然飘出一个嗡嗡的声音:“没有用的!”
    声音过于陡然,似乎就在他身边。
    顺安毛孔一紧,汗毛竖起。
    声音没了。
    四周静寂无声,连蚊子的嗡嗡声也似乎不见了。顺安压住心跳,又候一时,方才稳住心神,打眼望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怪了,”顺安自语道,“不会是闹鬼吧?”
    “不是鬼!”声音再次出来,好像就在他的身上。
    顺安忽身坐起,厉声喝道:“啥人?”
    “是我,你阿哥!”
    “你……”顺安声音发颤了,“你……究底是……啥人?”
    “是你阿哥呀!”
    “你是……”顺安似乎听出来了,“伍挺举?”
    “正是。”
    顺安仍旧紧张:“你……在哪儿?”
    “就在你身子下面。”
    “啥?”顺安冷汗出来,舌头发僵了,“你……究底是啥人?”
    “伍挺举,你阿哥!”
    “那……你在哪儿?”
    “就在你屁股下面,棺材里。”
    听到棺材,顺安“啊”地发出一声尖叫,欲跑,脚底发软,歪倒在棺材边上。紧接着,只听噼噼扑扑一阵响动,棺材盖子被人掀起,一个黑乎乎的人形探出头来。
    顺安看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两手撑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拼命朝门口爬。
    “阿弟呀,”挺举深呼吸一口,“你这是存心闷死我哩!”
    顺安这也听清爽了:“你……真是挺举阿哥?”
    “早就告诉你了呀,”挺举走到他身边,蹲下,“摸摸看,是我不?”
    “天哪,”顺安摸到他的头,长吁一气,“真的是你,吓死我了!”气力上身,站起来,“阿哥,你不是去鲁家了吗?”
    “鲁老板不在,门房要我改日再去。”
    “阿哥——”顺安一连遭遇两场虚惊,不免悲从中来,伏在挺举肩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真没想到,我们在此地又见面了。”
    “这叫想分也分不开哩。”挺举轻轻拍他,苦笑道,“这屋子里都是空棺,正好睡人。躺在棺里,盖上盖子,蚊子就叮不上了”。转身折腾一会儿,打开又一个棺材,把自己的包袱拿出来,垫上,钻进去,“睡吧,快到子时了。盖棺时错道细缝,否则闷气。”
    顺安答应一声,安心地钻进棺里,亦将包袱枕在头下,盖上棺盖。
    葛荔几乎是一路蹦跳地回到家里的。
    堂上亮着灯,申老爷子端坐于堂侧的木榻上。老爷子从不睡觉,一到夜里就打坐,一旦进入定境,比睡死还沉,喊他不应,摇他不动。
    “老阿公,”葛荔一股风般旋进门里,搂住他脖子,“介晚了,你哪能还没入定呀?”
    申老爷子没有睬他,但上眼皮稍稍动了动。
    葛荔叫道:“甭装了,我晓得你灵着哩,也晓得你是在等人,人家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呀,”申老爷子睁开眼睛,“我这就要入定呢。”
    “嘻嘻,”葛荔笑道,“小荔子不回来,你这心哪能定得住哩?老阿公,你这算算看,小荔子今晚遇到个啥人?”
    “去赶大比的那个小子。”
    “咦,你哪能——”葛荔惊呆了,愣一会儿,回过神来,扑哧笑道,“老阿公,这次你可失算喽!”
    “失算就失算吧,老阿公入定喽。”话音落处,申老爷子的眼睑完全闭上。
    葛荔晃他几下,见他不理不睬,摇头叹道:“唉,跟你这根老木头,真就是没啥好讲哩。”嘟哝几句,松手走到院子里,舀水洗梳。
    挺举是被不远处的几声马嘶惊醒的。
    挺举顶开棺盖,起身走到门口,望一眼,折回来,掀开顺安的棺材,拍拍他的头:“阿弟,起来吧,日头一竿子高了。”
    顺安这也爬起,摸摸头皮:“乖乖,瞧这一夜过的。”
    二人走到外面,放眼望去,眼前全是坟堆和墓碑,又看到一个类似牌坊的东西,上面写着“义冢”二字,皆吃一惊,方知他们是在公所的公墓旁边过了一夜。
    不远处,许多人聚作一堆,探头看向隔墙的院落,好像在议论什么,模样都很兴奋。
    顺安急走过去,见他们全都躲在一个廊道口,头伸向院子里。顺安记起,远处的那座大门正是昨夜老人引他进来的地方。
    顺安凑近一个年轻人,冲他笑笑,正要开口说话,年轻人朝他嘘一声:“小声点。”
    顺安点点头,嘴角努向那堆人,压低声:“看啥稀奇哩?”
    “大事体嗬!”
    “什么大事体?”
    “你是刚来的吧?”年轻人打量他一眼。
    “是哩,昨晚刚到,这还没弄清爽南北东西哩。”
    “晓得了。”年轻人指着院子两侧的雄伟建筑,“看到没,东殿是关爷殿,西殿是济元堂,今朝堂里要开公董会,阵势大哩!”
    “公董会?”顺安愣了,“是些啥人?开啥公董会?”
    “公董呀!就是咱这四明公所的所有公董,个个都是大阔佬呢!看,又来一个。”
    话音落处,一身西装革履的鲁俊逸迈着大步从远处的大门口急走过来。有人迎上,将他让进旁边一座大殿。
    “晓得这是啥人不?”年轻人小声问道。
    顺安没有吱声。
    “呵呵呵,”年轻人不无得意,介绍道,“我就晓得你不晓得。他就是茂升钱庄的鲁老爷,银子粗去了。www.83kxs.com
再过几年,不定会超过查老爷子哩。”
    “查老爷子是啥人?”顺安问道。
    “哎呀,”年轻人急道,“你连查老爷子都不晓得,哪能在这上海滩混哩?这告诉你吧,查老爷子就是这公所的总理,润丰源总董,咱甬人里的老爷子,吐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这再告诉你,你在这公所里有吃有喝有住,全都是查老爷子恩赐的。”
    “乖乖!”顺安咂巴一下嘴唇。
    济元堂里,席次早已摆好。总理查敬轩缺席,主位空置,查锦莱坐在左侧上首,右侧上首又是空位,其他席位依次坐着祝合义、邱若雨、周进卿等十来个大佬。
    鲁俊逸几步跨进殿门,站在那里看位置。
    查锦莱起身迎上,拱手道:“俊逸呀,都到齐了,就等你哩!”
    俊逸回过礼,朝众人连连抱拳:“俊逸迟来一步,抱歉,抱歉!”
    周进卿等故意不给脸,把头扭向别处。
    查锦莱扯他走到自己对面席位,指空位道:“俊逸,坐。”
    俊逸见到是个首位,惶恐道:“锦莱兄,这……我坐此地不合适呀!”
    查锦莱不由分说,强行按他坐下,自己走到对面,与俊逸相对而坐。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俊逸。
    俊逸如坐针毡,脸上一阵阵火辣,正不知如何是好,锦莱连出两声咳嗽,把场上注意力吸引过去。
    “诸位仁兄,”查锦莱启开议题,“家父有事体,四明公董会由在下临时主持。人齐了,”看向祝合义,“合义,你来开场。”
    “好吧,”祝合义扫视众人,“洋人修订《辛丑各国和约》,促进通商,工部左侍郎丁承恩大人奉旨与洋人约谈。洋人抱成团,早就拟好成规,我据何而谈,却是众说纷纭,难成公议。丁大人奏过朝廷,责成我等组织各商帮行会,成立一个统一的商会,形成合议,好据此与洋人商约……”
    “祝合义,这事体大家全都晓得了,绕这么多弯弯做啥?”周进卿不耐烦地打断他,看向查锦莱,“锦莱兄,我喜欢开门见山,老爷子是何说辞?”
    “家父吩咐,此番成立商会,关系到我宁波商帮的未来大计,不可等闲视之。”查锦莱拿出丁大人书信,“此为丁大人写给家父的亲笔密函,函中讲,设立上海商务总会是老佛爷懿旨,工部核准,上海道'5'监察,具体由家父统筹,总章程也由家父起草。家父要求我等议个大要,点名俊逸担任记录,形成文案。”
    见查老爷子如此器重俊逸,众人再把目光射过来。
    俊逸取过纸笔,笑道:“既是老爷子安排,在下也就献丑了。大家请动议吧,在下做临时书记。”
    “我放头炮。”周进卿亮开大嗓门,“虚话少讲,老爷子既有交代,我们就要朝实处砸。以我浅见,可以仿照洋人模式,设总董、议员、会员三级,会员选议员,议员选总董,总董选总理。”
    查锦莱问道:“总董设几人为好?”
    周进卿应道:“五人足矣。”
    “咦,”邱若雨怔了,“为啥是五人,不是六人?”
    “你这呆子,”周进卿笑道,“如果投票,三人赞成,三人反对,岂不永远达不成决议了?”
    众人皆笑起来。
    “好吧,”查锦莱连连点头,“总董就定五人。议员几人合适?”
    周进卿道:“不能超过十五人。”
    “好,暂定十五人吧。”
    “一个一个讲太费劲。”周进卿拿出一张纸,“该说的,我这都写在纸头上了,诸位慢慢看去。我这里只讲一句,在场诸位都是宁波人,我搁下一句话,过去的就算过去了,眼下是关键辰光,如果有啥人——”眼珠子瞥向俊逸,“胆敢吃里爬外,再跟其他商帮勾勾搭搭,坏掉老爷子大事,我周进卿跟他不共戴天!”
    邱若雨等就如事先商量好一般,一齐看向鲁俊逸。
    显然,周进卿这些话是专门指向俊逸的。俊逸脸上一阵干辣,嘴唇连动几下,正要反击,坐在他下首的祝合义用脚尖踢他一下。
    “呵呵呵,”祝合义拱手道,“进卿讲的是。关键辰光,我们四明一定要齐心协力,共成大业。不过,既然叫作上海商务总会,由我们独家拟定似是不妥。四明公所虽说在沪举足轻重,但在下以为,还是要广开言路为好。一些关键提案,尤其是名额确定,当由各商帮、各行会共同举人,集体议定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
    “嗬,”周进卿眼珠暴起,“祝合义呀,我这话音还没落地,你这胳膊肘儿就要朝外拐哩!看来这四明公所里,存二心的人真还为数不少哩。我且问你,上海滩若是没有我们宁波商帮,还能叫作上海滩吗?丁大人凭什么让我们老爷子统筹,你这讲讲看!”
    祝合义干着脸呵呵苦笑几声,看向门口。
    “呵呵呵,”查锦莱赶忙摆手,“不瞒诸位,合义兄所言,也正是家父之意。不过,集体议定,也须有个依托才是。我们只是暂先议出公案,然后由家父召集各帮各会共同裁定,集体议决。”
    中午到了,四明公所的膳食房开始供应午餐。午饭一荤一素,主食是米饭。荤菜是宁波人爱吃的咸黄鱼,素菜是清炒上海青,美味可口。
    挺举、顺安各自领好饭、菜,走进所住的停棺房里,将饭菜盘摆在棺木上。
    “阿哥,”顺安赞道,“没想到这午餐还不错哩。”
    “是哩。”挺举应道。
    “你晓得是啥人做的这桩好事体?”
    挺举摇头。
    “是查老爷子。我打探清爽了,在四明,查老爷子首屈一指,坐的是头把交椅。”
    “我听说了。”
    “那我问你,排在查老爷子身后的又是啥人?”
    挺举摇头。
    “就是那个姓鲁的。”
    “呵呵呵,”挺举端起饭碗,将菜夹一些到碗里,“吃吧。”
    “小娘比哩,方才饿极了,到膳食房摸了几块菜饼吃,这阵儿倒是不饿了。”
    “那我就先吃了呀,”挺举说着吃起来,吃几口,放下筷子,“阿弟,你想好哪能办没?我们不会是一直留在此地吧?”
    “啥人要留此地了?”顺安应道,“我又不是死人。”
    “你这讲讲,是何打算?”
    “方才有人给我介绍一个生活,我这还没回复哩。”
    “什么生活?”
    “到洋大人家里当佣人,月薪五块洋钿。”
    “想去不?”
    “不想。”
    “为什么?”
    “我打听了下,洋大人包吃不包住,如果租房住,这点钱就不宽松了,如果不租,我就得长期住到此地。这鬼地方实在……”
    “哦。”
    “再说,”顺安迟疑一下,“那生活也……太没意思了,听起来光鲜,实则是侍候人,另外,我听说那家洋大人的脾气不太好,没人肯去。”
    “阿弟,”挺举笑笑,“甭多想了,还是跟我去鲁家吧。”
    “我……”
    “阿弟,”挺举劝道,“我晓得你聪明,眼界高,心劲大,莫说是侍候洋人,即使跟人学生意,也不会满足于当一辈子徒工。”
    “是哩,”顺安应道,“在这世上,只有阿哥晓得我。”
    “我晓得你,你却不晓得我。”
    “阿哥,你讲,我哪儿不晓得你了?”
    “就是去鲁家的事体。我这告诉你,我去鲁家,并不全为偿还那笔贷款。我的直觉是,鲁老板身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顺安长吸一气。
    “阿弟,”挺举侃侃言道,“大丈夫立于世,既要天马行空,又要脚踏实地。行空可以看得远,踏地可以做事体。你这也看到了,鲁老板在沪经营多年,必定熟悉商情,精通商道,我们跟在他身边,就如天马行空啊。”
    顺安不曾听过这个道理,完全被吸引住了。
    “阿弟,”挺举接道,“出门在外,我们必须把过去的一切放下,我们也必须放下。科举之路既然不通,我们既然来到上海滩这个商埠之地,就当入乡随俗,踏踏实实学商营商,走经商济世之路。管子讲得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实业报国,使民衣食无忧,亦不失我等此生所求啊。”
    “阿哥,”顺安豁然开朗,两眼放光,旋即又黯淡下来,“我……不是放不下,是不能去鲁家。”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小夜叉!我和她……你晓得的,她一定记恨我。她骂我是小偷,我吐她一身血,算是结下血仇了,我这投奔她家,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呵呵呵,”挺举笑起来,“阿弟想多了。那辰光场面混乱,小姐哪里记得清呢?再说,你眼下穿的是长衫,纵使小姐仍旧记着那事体,不也……”
    经挺举这么一讲,顺安心里闪开一道亮缝,不再那么纠结,闷头思索起来。过有一时,顺安心头灵光闪过:“阿哥,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讲讲。”
    “阿哥讲得对,”顺安二目放光,“我眼下穿的是长衫,不是甫顺安了。我是另外一个人,我必须是。”
    “另外一个人?啥人?”
    “傅晓迪。”
    “他……”挺举愕然,“他不是我……舅家表兄吗?”
    “正是他。”
    “可他……十多年前就夭亡了呀。”
    “阿哥,”顺安的语气越发笃定,拳头捏起,给出一个全新的故事,“你记错了,傅晓迪没有夭亡。他大难未死,四处流浪,历尽千辛万苦,最终与阿哥同赴杭州贡院参加大比,这又一道来到上海滩,投奔鲁老板。”
    挺举听明白了,长吸一气,缓缓吐出。
    顺安神情紧张地盯住他:“阿哥,这事……成不?”
    挺举眉头渐渐凝起。
    顺安的新故事过于离奇,也过于大胆了。
    “阿哥,”顺安急了,“我,傅晓迪,不做你表兄,只做你表弟。阿哥,我在此地向你保证,你永远是我阿哥,我永远是你表弟,我……这跟阿哥攀亲了。”
    挺举的眉头仍旧挽着。
    顺安扑通跪下:“阿哥——”
    “唉,”挺举长叹一声,“阿弟呀,表兄表弟并不重要,没有人会去认这个真。我是在想,你这更名换姓,甫叔甫婶那里,哪能个交代哩?”
    “阿哥,”顺安恨道,“你记住,从今往后,甭在我面前提到那个大烟鬼,也甭再提那个弹琵琶的娼伶,我跟他们二人不再有任何关系了。阿哥,我这再讲一遍,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甫顺安了,我是傅晓迪,我世居宁波府余姚县傅庄村,我是阿哥娘舅的独养公子,历经劫难而未死。”
    挺举倒吸一口冷气,由不得打个寒噤。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如此不孝之言,顺安竟然这般轻易地脱口而出,挺举惊呆了。
    “阿哥,阿弟的命运这就捏在你的手心里,求你了!”顺安磕头。
    挺举缓缓闭上眼去。对于从小就念“首孝悌,次谨信”的挺举来说,顺安的“灭亲”之求是不可接受的。然而,如果他不答应,顺安又该怎么办?挺举眼前浮出顺安在街上挨打的场景。是的,那个家庭给他的伤害实在太深,改换门庭不失为一条切实可行的摆脱之道。
    顺安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好吧,”挺举轻叹一声,“阿弟,我应下你了。”
    第八章筹建商会,甬粤两大商帮争雄
    公董会上散发出来的别样气氛,俊逸自一进场就意识到了。俊逸甚至隐约觉出,这次会议在某种程度上是专门为他开的。
    会议一直开到错晌午,大家总算就商会章程等基本条款达成共识,俊逸逐条记录,理出一个册子,在会议结束后呈送查锦莱。
    众人纷纷走出。
    俊逸最后一个出门,刚要跨出大殿门槛,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俊逸留步!”
    俊逸回头,见是查锦莱招手。俊逸返回,跟随锦莱走进旁边查敬轩的总理室。
    查锦莱让给俊逸一把椅子,自己在父亲的位置上坐下:“俊逸兄,看你脸色,别不是还在生气吧?”
    俊逸苦笑一声:“没事体的,我有备而来。”
    “这就好。”查锦莱也笑一下,“进卿这人,你晓得的,是个炮筒子,有口无心,肚子里存不住个屁,俊逸兄不可与他一般见识。”
    “锦莱兄,”俊逸直入主题,“你这……可有事体?”
    “是哩,有要事相托。”
    “哦?”
    “设立商会,旨在合议商约,应对洋人。家父已经定下了,由你起草一应文案。”
    “我起草?”俊逸一下子紧张起来,“这能行吗?”
    “呵呵呵,”查锦莱笑道,“你扳扳指头,在四明,你不行,啥人行?甭看进卿、若雨他们叽叽喳喳叫得欢,拿到场面上,还不都是土包子?”
    俊逸笑笑。
    查锦莱取出俊逸呈交的会议记录,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材料,一总儿推到俊逸跟前:“这些你都拿去。”指着那叠子材料,“这是我近日理出的部分框框,供你参考,其中许多方才也都讨论过了。无论是商约还是章程,家父之意是,大处照顾全局,小处适当灵活,尤其是我画过圈圈的条款,你要酌情处置,甭让甬人吃亏就是。”
    俊逸收起材料:“我试试。”
    “材料不足,你可另行查找。要参酌洋人商约,结合上海滩情势,理出具体措辞。丁大人说商约在即,总商会要尽快组建。时间紧迫,最好能于十日之内交付。”
    “我尽力。”
    俊逸怀揣一堆材料,满腹心事回到家里,屁股还没落座,齐伯拿着一张请帖过来:“老爷,后晌有人寻你,说是洋行的江摆渡,这是他的名帖。”
    俊逸拆开,溜过一眼,将名帖装起,拿起提包,对齐伯苦笑一声:“是彭老板请客,我不得不去。待会儿吃饭,你对瑶儿解释一下,叫她不必等了。”
    “好咧。”
    齐伯安排好车马,送走俊逸,正要从大门口返回,遥遥望见两个人沿街边的梧桐树影缓缓走来。齐伯觉得一人面熟,就顿住步子,待他们走近,认出是挺举,亲热地迎上,亲手取下他背上的包袱。
    见齐伯这么待见挺举,光头门房态度大变,殷勤地从齐伯手中接过挺举的包袱,又把顺安背上的包袱取下,一手一个,提往前院客厅。
    齐伯礼让二人坐下,边沏茶水,边问挺举道:“挺举,你去杭州大比,介快就考完了?”
    “没有考成,朝廷取缔大比了。”挺举苦笑道。
    “哦?”齐伯似吃一惊,“那你……哪能个打算哩?”
    “我也不晓得,这来上海看看。”
    齐伯点点头,忖道:“怪道老爷要我收拾房子,说有客人来,想是他早就晓得大比取缔的事,客人必是挺举了。”
    齐伯沏好茶,顺安眼快,起身端过,给挺举一杯,另一杯双手递给齐伯。
    齐伯推道:“这是给你俩喝的,我有水杯。”从几案上拿过一只紫砂壶,把壶嘴含进口里,望着顺安,“小伙子,你是——”
    “我叫傅晓迪,”顺安自我介绍,指挺举,“挺举是我阿哥,挺举姆妈是我姨妈。”
    “呵呵呵,”齐伯笑道,“这么说来,你俩是姨表了。”
    “是是是,”顺安连说几个是字,猛一想不对,赶紧校正,“也不完全是。我阿爸是挺举阿哥的阿舅,我们该是舅表,嫡亲哩。”
    “好好好,请喝茶!”齐伯让过茶,自己也喝一口,正要问挺举些事体,外面一阵脚步声响,碧瑶与秋红一前一后,风风火火地进来。
    鲁家人中,顺安最怕的就是小姐。尽管来前已经做足准备,但在真正面对时,顺安心里仍旧发慌,强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见厅中坐着两个小伙子,碧瑶、秋红俱是一惊,圆睁杏眼盯住二人。
    “小姐,”齐伯热情地介绍道,“来客人了,你认识的,是伍家的挺举。”
    碧瑶不屑的目光直扫过来,掠过挺举,看向顺安。
    碧瑶心里咯噔一声,两道目光紧逼过来,死死锁住他。
    秋红也是一脸惊愕。
    顺安晓得她认出了,如刺在背,极不自在,但此时顺安已无路可退,只有竭力保持镇定,把头略略转向一侧,给她半个脸。
    “挺举,”齐伯转对挺举道,“这是碧瑶小姐。”
    “在下见过小姐。”挺举起身,深揖。
    碧瑶没有回揖,也没有睬他,又盯顺安一眼,想说什么,又吃不准,转向齐伯道:“齐伯,介晚了,我阿爸哪能还没回来哩?”
    “小姐,”齐伯应道,“我正要讲给你哩。老爷后晌就回来了。屁股还没坐下,就有人下来请帖,说是有个彭老爷要请老爷商量事体。老爷要我转告小姐,晚上吃饭,不要等他。”
    碧瑶点点头,拉上秋红,转身出门,到门口时扭过头,冲齐伯道:“齐伯,到我楼上来一趟,我有事体问你。”
    “好咧!”齐伯抱歉地朝挺举二人笑笑,“挺举,晓迪,你们到这里就是到家了,自己招待自己,慢慢喝茶,我这去侍奉小姐了。”说完便跟在她们后面去了。
    彭伟伦请客的地方是外滩黄浦公园旁边的一家西餐馆,叫西西弗斯。
    餐馆是英国人开的。为体现档次,服务生包括门卫全是清一色的英人,没有印度阿三。客人多是洋人,莫说是寻常中国人,即使像俊逸这般有身份的,要想在门口看上一眼,也得看看门卫的脸色。
    彭伟伦在此请客,可谓是给足了俊逸面子。
    鲁俊逸、彭伟伦、马克刘呈品字形围坐在靠窗的一张圆餐桌边,桌上摆着西菜和洋酒,彭、刘轮番劝酒,不消半个时辰,鲁俊逸已经满面通红。
    “老弟,”彭伟伦见酒差不多了,言归正传,“大哥请你来,一是喝酒,二是有一事相求。”
    “彭哥呀,”俊逸舌头微微发僵,“没有你,就没有俊逸今日。彭哥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何谈一个求字?”
    “呵呵呵,”彭伟伦连连摆手,“老弟客套了。是这样,上海商界行将成立商务总会。承蒙丁大人抬爱,此会由大哥筹组。大哥虽通洋务,可笔头功夫差强人意,远不及老弟。商会一应章程,另有丁大人与洋人商约谈判的一应细要,大哥这想求请老弟主笔,不知老弟……”话头顿住,目光直盯俊逸。
    见是这事体,俊逸由不得打个惊颤,酒也醒去大半,低头思忖应对。
    “密司脱鲁,”马克刘脸色一沉,“连彭哥这张face(脸),你也不肯给么?”
    “哪里哪里,”鲁俊逸连连拱手,“小弟拿德(nodare,不敢)。大哥欧德(order,吩咐),小弟欧比(obey,照办)!”
    “俊逸,”彭伟伦从包中拿出一厚叠材料,“这是我拟定的部分条文,供老弟参考。”
    鲁俊逸毫无退路,只好接过材料放进包里,算是正式应下了。
    “ok,”马克刘举起酒杯,“good(好),e(来),drink(干杯)!”
    “准克(drink)!”鲁俊逸举杯饮完,又倒三杯,起身道,“彭哥,马克兄,辰光不早了,在下不胜杯盏,今朝喝多了。”
    彭伟伦、马克刘也不再多话,喝完杯中酒,送俊逸出来,目送他的车马渐去渐远。
    “唉,”彭伟伦长叹一声,“我们这给俊逸出了一道难题啊。”
    “彭哥,”马克刘有点惊愕,“我们这是抬举他,怎能说是出难题呢?”
    “若是不出所料,查敬轩也该把这副担子压在他肩上了。”
    马克刘先吃一惊,继而点头:“嗯,彭哥真是料事如神哪。方才观他face(表情),正是这般。”
    彭伟伦道:“不是老哥料事如神,是那姓查的手下无人哪。”
    “咦,”马克刘不解地望着彭伟伦,“彭哥既已料到,为何还让姓鲁的来写?天底下哪有一人支二差的理?”
    “老弟呀,”彭伟伦脸色凝重,“我们与甬人这一搏,俊逸是凯曼(keyn,关键人物)。俊逸一向与我们走得近,可身为甬人,俊逸又不能不为四明出力。姓查的如果得到俊逸助力,我们就无胜算了。”
    “是哩,”马克刘连连点头,“彭哥算是把话头搁给他了。他那点儿洋行生意,多是彭哥引见的。要是此人不识相,他的生意也就etoend(做到头)了。”
    “不瞒你说,我让他草拟这些东西,正是要他多个掂量。对了,你们怡和洋行不是有笔生意吗?”
    “是笔大单子。彭哥放心,有小弟在,没有人敢与善义源争。”
    “把这单子放给俊逸吧。”
    “放给他?”马克刘张大了口,“彭哥,少说也有五万两啊!”
    “你呀,”彭伟伦笑道,“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似你这般小气,何能成就大事体?再说,给他也只是个意向嘛。能不能做成,还要看这姓鲁的有否诚心。”
    “是是是,”马克刘心领意会,“听彭哥的。”
    鲁俊逸确实喝高了。
    晕晕乎乎地回到家里,下车时又经风一吹,俊逸陡觉一阵恶心,赶忙跑到花园边,蹲在地上干呕几下,什么也没吐出。俊逸晓得个中厉害,狠下心来,将指头伸进喉咙,倒腾没几下,呕出一堆秽物,顿觉畅快一些。
    俊逸上楼,正在书房里闷坐,外面楼梯声响,有人走上来。
    “老爷,”齐伯端着一碗凉开水,推门进来,“漱漱口。”
    俊逸接过碗,漱几下,吐进废物桶里,将剩下半碗水咕嘟几声全部喝下,放下碗,长叹一声,再次闷在那儿。
    “老爷,哪能喝介多哩?”齐伯轻声问道。
    俊逸朝他苦笑一声,依旧闷坐。
    “有啥事体不顺心了?”
    “是哩,”俊逸长叹一声,“遇到大坎了。”
    “多大个坎?”
    “算是天大吧。”俊逸一脸苦相,“齐伯呀,不瞒你说,茂升钱庄是死是活,俊逸此生是荣是辱,全都堵在这道坎上了。”
    “哦?”齐伯心里一揪,老眉结成两团。
    俊逸再次苦笑:“不讲这个吧。瑶儿睡没?”
    “怕是没呢。她一直守望着你,方才还听到她与秋红说话来着。”
    “唉,这孩子!”鲁俊逸轻叹一声,缓缓起身。
    二人下楼,走到院里时,齐伯压低声道:“老爷,迎黑辰光有客人来了。”
    “哦?”俊逸略略一想,“是挺举吗?”
    “是哩。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人,差不多年岁,说是他舅表弟。”
    “人呢?”
    “没候到老爷,我安排他们先去歇了。”
    “安置哪儿了?”
    “后院里。”齐伯应道,“前几日你说有男眷来,要我腾个房间。我估摸这个男眷是挺举,就又加张床,让他俩暂去歇了。如果老爷另有安排,明朝再换。”
    “没啥安排了,”俊逸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有点不耐烦,“就让他俩住吧。”
    在楼下别过齐伯,俊逸走上闺楼。
    楼道里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声响。俊逸以为碧瑶睡去了,长吁一气,正要拐向自己寝处,啪的一声,闺房的电灯亮了。紧接着,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子的碧瑶欢快地大叫一声“阿爸——”,冲出房门,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勾牢他的脖颈。
    “瑶儿?”俊逸抱起她,半是嗔怪道,“介晚了,哪能还没睡呢?”
    “阿爸,”碧瑶嗲道,“人家这不是在等你吗?阿爸,你哪能介晚才回来?想死瑶儿了。”
    俊逸把她抱回房里,放到床上,盖上被单,坐在她的床沿,轻轻拍道:“阿爸有事体呀。”
    碧瑶夸张地连嗅数下:“阿爸,你喝酒了!”
    “是哩,威士忌。”
    “啥是威士忌?”
    “是种西洋酒,烈着哩。瑶儿,快睡吧,这都小半夜了。”
    “哦,”碧瑶点头,“怪道酒味冲哩。”
    “瑶儿,睡吧,这都大半夜了。”
    “阿爸,我这求你个事体,你应下了,瑶儿立马就睡。”
    “你讲。”
    “天一黑,你就得回来,甭让瑶儿苦等。”
    “这……”俊逸苦笑一声,“阿爸还有应酬呢,事体多呀。”
    “不嘛。”碧瑶翻身坐起,勾牢他的脖子,嗲道,“瑶儿要你天一黑就赶回来,你得保证。”
    “好好好,”俊逸没辙了,“阿爸保证。好了吧,乖乖躺下,快睡。”
    碧瑶满足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在俊逸的轻拍下打起甜蜜的鼾声。
    望着女儿甜甜的脸蛋,俊逸轻叹一声,拉灭电灯,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楼自己的房间。
    翌日,早饭过后,齐伯领着挺举、顺安走进前院客堂。
    早在等候的俊逸起身迎道:“不好意思,昨天回来得太晚,慢待二位了。”
    “鲁叔客气了。”挺举拱手道,“是晚辈不期而至,冒昧打扰。”
    “呵呵呵,”俊逸笑道,“一点也不冒昧。鲁叔算准你近日要来,两天前就把房舍为你备下了,不信你问齐伯。”
    “咦,”挺举大是惊愕,“我来与不来,鲁叔哪能晓得哩?”
    “实话告诉你吧,鲁叔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晓得朝廷取消科举的事体了。科举的路既已堵死,来上海跟着鲁叔干是摆在贤侄前面的现实大道,贤侄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
    “鲁叔,”挺举仍旧没缓过来,“你既已知晓,为何没对我吐露半个字哩?”
    “这个嘛,”俊逸呵呵又笑几声,“是我有意没讲。不是鲁叔存心要贤侄白走一趟,而是贤侄与常人不同,走一趟会有走一趟的益处。不见黄河心不死嗬。”
    俊逸的言外之意显然是指挺举一家的科举情结,挺举听得明白,微微点头:“是哩,晚辈走这一趟,确实见到黄河了。”
    “见到就好。”俊逸笑了,“贤侄此来,可有事体要鲁叔帮忙?”
    “晚辈是来还贷的。”
    “哦?”俊逸身子倾前,“那点洋钿你没有花,这全带来了?”
    “不是。我花光了。”
    “哦。”俊逸吁出一气,朝他点下头,看向顺安,佯装不知,“客人是……”
    “回禀老爷,”顺安深鞠一躬,拱手道,“晚辈傅晓迪,余姚人氏,挺举姆妈是我嫡亲姑妈,挺举是我嫡亲表兄。晚辈与表兄为同科生员,前几日共赴大比,本欲一展宏图,不想科场取缔,前路渺茫。闻表兄投奔老爷,晚辈相随而来,欲求老爷指引生路。”
    俊逸眯起眼睛,将他上下一通打量。
    顺安微笑以对。
    “嗯,”俊逸点头道,“眼下倒是需要人手。你有何特长?”
    “敢问老爷,你需要何种人手?”
    “不拘一格,但凡人才,尽皆欢迎。”
    “老爷既有此说,”顺安再次拱手,侃侃言道,“晚辈就毛遂自荐了。晚辈饱读诗书,精通算学,颇爱账务,记性超强,亦通权变,待人接物略知礼数,不知算不算人才?”
    顺安如此言语托大,倒让俊逸吃一大惊,眯眼盯他一阵,爆出一声朗笑。
    顺安晓得他笑的是什么,依然保持镇定。
    “照你这讲,”俊逸敛起笑,言语揶揄,“当是难得一遇的大才嗬。”转对齐伯,声音洪亮,“齐伯,给这位大才请只算盘!”
    齐伯拿来算盘和一个账本,摆在顺安面前。
    俊逸指给顺安道:“你把账簿上的所有数字,从头至尾加一遍,打总儿报我。”
    “好咧。”顺安双手接过账册与算盘,摆开姿势,两眼盯住账本,一手翻页,一手在算盘上翻飞,待页码翻完,合上账本道,“回禀老爷,账册上打总儿是四百五十七两七钱。”
    俊逸震惊了,看向齐伯:“齐伯,对不?”
    “一丝儿不差。”齐伯微微点头,看表情亦甚惊异。
    俊逸不可置信地盯住顺安,良久,点头道:“嗯,果然是大才嗬。”
    “雕虫小技而已,”顺安应道,“请老爷再试。”
    “不必试了。”俊逸的心思不在这里,摆摆手道,“晓迪,你既是挺举嫡亲表弟,就不必叫我老爷了,也叫鲁叔吧。”
    顺安跪地叩道:“晓迪叩拜鲁叔,谢鲁叔抬爱。”
    “不必客气,起来说话。”
    顺安起身。
    “晓迪,”俊逸沉思有顷,问道,“鲁叔这里有行铺和钱庄,你想去何处学艺?”
    “回鲁叔的话,”顺安不假思索道,“若是鲁叔不嫌弃,不肖侄愿去钱庄。”
    “这……”鲁俊逸迟疑一下,“好是好,但钱庄有个规矩,凡是进庄当学徒者,须有保人担保。你可有保人?”
    顺安拿眼角瞟向挺举,显然是向他求助。
    “请问鲁叔,”挺举接道,“晚辈可否为顺……晓迪作保?”
    俊逸笑笑,摇头道:“按照钱庄规矩,保人不仅要有声望,且得与钱庄有关联,或为大股东,或为大客户,与钱庄盛衰相依,荣辱与共。这且不说,如果被保人出现重大失误或卷款私逃,保人必须代为偿还所有亏欠。”
    “这……”挺举面露难色,“鲁叔,我与表弟刚到上海,举目无亲,如何去寻保人?”
    “这样吧,”俊逸略加思忖,“晓迪既是贤侄表弟,就由鲁叔作保。”
    顺安绝处逢生,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泣不成声:“晓迪叩……叩谢……鲁叔成全!”
    “起来吧,”俊逸朝他摆摆手,转向挺举,“晓迪欲至钱庄学艺,贤侄欲去何处?”
    “晚辈未曾想过,”挺举应道,“晚辈既为还贷而来,晚辈之身,当由鲁叔支配,晚辈做何事体,亦当悉听鲁叔安排。”
    “贤侄既如此说,”俊逸微微点头,“鲁叔也就不客气了。贤侄是大才,鲁叔不可小用。除钱庄之外,鲁叔这里另有两家绸缎庄、一家布行、两家当铺、一家谷行、一家颜料行、一家杂货铺、一家食品店和一家五金店。”略顿一下,加强语气,“这些行铺尽皆赢利,只有谷行亏损,眼前也最缺人。”
    俊逸言外之意,挺举自然听得明白,当即应道:“如蒙鲁叔抬爱,晚辈愿去谷行。”
    “其他行铺也都需要人手,贤侄大可不必勉强。”俊逸干脆把话头堵死。
    “就谷行吧。”挺举语气坚定。
    “贤侄可想清爽了?”
    “晚辈想清爽了。”
    “挺举,”齐伯长吸一气,老眉皱起,紧盯挺举,“你再想想,你是读书人,不懂五谷呀。”
    “谢齐伯关切,”挺举朝他拱拱手,“晚辈此来本就是做徒工的,不懂正可习练。”
    听挺举讲出这般硬气话,俊逸不由一震,冲他微微点头:“好吧,既然贤侄坚持,鲁叔就随你的意。”看下手表,转向齐伯,“齐伯,辰光不早了,你陪挺举去谷行,我带晓迪到钱庄去。”
    一是离钱庄只隔几条街道,二是想给顺安留个深印象,俊逸就没叫车马,徒步而去。走过两个街道,俊逸心里有事,步子越迈越快。
    “鲁叔……”顺安小跑几步,跟上去,仰脸望向俊逸,欲言又止。
    “啥事体?”俊逸缓下步子,心不在焉。
    “小侄真不晓得哪能个谢你哩。”
    “为何谢我?”
    “我……”顺安迟疑一下,“小侄初来乍到,跟鲁叔非亲非故,鲁叔一见面就……收留我,重用我,这又亲自为我作保,鲁叔这份大恩大德,我……”声音略略哽咽,“这辈子做牛做马,怕也报答不完了。”
    “晓迪呀,”俊逸拍拍他的肩,“你想多了。你是人才,你来是帮鲁叔做事体的,要讲谢,是鲁叔该要谢你才是。”
    “鲁叔,”顺安哽咽出声了,“你讲出这话,晓迪更是不敢当哩。鲁叔,晓迪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心诚。小侄既投鲁叔,这一百多斤打总儿就是鲁叔的。鲁叔指向哪儿,小侄打向哪儿。有成绩是鲁叔的,如果有啥过失,小侄一力担当,绝不会给鲁叔添麻烦。”
    俊逸盯住他,见他这般表白,倒也感动,微微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哪!晓迪,你放心,鲁叔心里有杆秤,只要你肯好好干,鲁叔是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话,二人已到钱庄。
    生意甚是闹猛,在柜台窗口前排队的客户足有五六十人。
    顺安为钱庄大门的庄严气势所震撼,站在街上惊叹不已。
    “晓迪,进来吧!”鲁俊逸向他招手。
    茂升钱庄共分三进院子,靠街的是第一进,为大厅、柜台、客户接待等营业场所,中间一进是守护甚严的银库,后面一进是钱庄经理等的办公室,称为后堂。
    听到他们进来,协理老潘迎上来,瞄顺安一眼,走到俊逸跟前,压住内心的兴奋,悄声道:“老爷,大生意来了。”
    “哦?”俊逸目光征询。
    “是洋人的。”老潘接道,“大英怡和洋行江摆渡马克刘一大早就把庆泽叫走。方才庆泽捎来准信,说怡和洋行有心跟我们合作一宗大生意,估计不下五万块洋钿。庆泽粗算一下,我们少说可赚一万多。倘若五万洋钿再存入我们庄上,一年下来,又是不少息银。”
    听到是马克刘,俊逸非但没见惊喜,眉头反而拧紧了。
    老潘颇为诧异:“老爷,你这是……”
    “好好好,”俊逸摆摆手,勉强挤出个笑,“有生意是好事体。老潘,来,给你介绍个新人,是个才子。”冲顺安招手。
    顺安近前一步,朝老潘深鞠一躬。
    俊逸指着顺安对老潘道:“这是傅晓迪,余姚人,前科生员,本要进举的,科场取缔了。”转对顺安,“晓迪,这是潘协理。我不在时,钱庄大小事体皆由潘协理操持。”
    顺安再次鞠躬:“晚生傅晓迪拜见前辈,敬请前辈多多指教!”
    “嗯,”老潘审他几眼,点头道,“像个秀才。啥人是你保人?”
    “就写我吧。”俊逸接道。
    老潘不再问话,拿出一张白纸,递给顺安,指指旁边信房:“你先到信房,那里有纸墨,把你的身世、经历等写出来,写三代就行了,写好后过来寻我。”
    顺安谢过,走进信房。
    “老爷,”老潘压低声音,“你想让他从何处做起?”
    “听你的。”
    “洋行生意越来越多,庆泽忙不过来。老爷既然相中晓迪,就让他跟着庆泽做跟跑吧。”
    “你安排就是。我有点事体,先走一步。”俊逸没有进屋,转身匆匆走了。
    见俊逸此来仅为介绍顺安,且对五万洋钿的大单生意没有喜感,老潘甚是纳闷,正在房中眯眼琢磨,顺安拿着一张写满履历的纸头走出信房,双手呈送老潘。
    “晓迪呀,”老潘看完履历,点点头,脸上眯起笑,“怪道老爷看中你哩,原来是世代书香,祖上还进过举嗬!”
    “回禀前辈,”顺安朗声说道,“祖上是祖上,晚辈是晚辈。到这钱庄里,晚辈是一无所知,一切都得从零做起,晚辈恳请前辈从严要求,多多指点。”
    “好小伙子,”老潘冲他又点一下头,“你有这股心劲,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讲,我们钱庄在上海滩是数三数四的,不是谁想来就能来。老爷亲自为你作保,在钱庄是头一桩。你是生员,高,我安排你跟着徐把头做跟跑。我们钱庄共有八大把头,徐把头是跑街把头。跑街是钱庄的对外门面,庄里大小生意,全仗跑街一力张罗哩。”
    顺安深揖一礼:“晚辈叩谢前辈关照!”
    “关照归关照,”老潘接道,“规矩还是要讲的。你在此地是徒工,须得拜师。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拜我门下,得空我们依照行规,过个拜师礼。徐把头也是我徒弟,行过礼,你们就是师兄弟了。”
    见潘协理一开口就收留自己为徒,顺安既受宠若惊,又感激涕零,当下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声音哽咽:“师……父……”
    茂平谷行位于老城厢偏西北的米粮街上。米粮街就是所谓的上海粮市行,满街都是做批发生意的大中型粮行,面街是正门,背后是河浜,岸上立有码头,方便粮船上下货。
    跟其他米粮行相比,茂平的位置与门面不是最好,却也绝不算差,至少从外表看,店面相当阔绰,大门两侧还矗立一对壮硕的石猫,据说是俊逸让安的。
    阔绰只是外观,任何破败总是在内的。齐伯与挺举一进店里,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柜台上摆着一只酒碗,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酒气,正将一个伙计模样的按在柜台上,扬起巴掌痛揍。大门口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一个劲起哄。
    细看下去,这场景甚至带着几分幽默,因为掌柜的巴掌扬得极高,落下来却是不重,似乎带有表演性质,就好像家长在教训调皮的孩子一般。更有趣的是,那掌柜打一下,就会腾出手,慢悠悠地端起酒碗,仰脖子喝一口,放下碗,再打一下,再端酒碗,再喝。伴随打的动作是骂,每次只骂一句,骂得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且句与句并不重复,每三句构成一个循环,骂词是:第一句,“打死你个小赤佬!”第二句,“打死你个小娘比!”第三句,“打死你个小瘪三!”骂完一个循环,就又从头骂起,开始第二个循环。
    每完成一个循环,看热闹的人就会哄笑一次,鼓励他再来。
    被按在柜台上的小伙计既不还口,也不挣扎,只将两手抱牢一只小木箱子,把大半个箱子压在身下。
    那掌柜的正打得起劲,齐伯黑着脸走过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握,疼得他龇牙咧嘴,未及发作,齐伯朝前一拉,朝后又一推,摔他一个仰八叉。
    看热闹的人再次发出哄笑。
    齐伯回身,黑起脸,朝众人重重咳嗽一声。众人识趣,纷纷散去。
    “小伙子,”齐伯回身拉起那个伙计,“你哪能不躲哩?”
    “不能躲呀。”小伙子仍旧抱着怀里的小木箱,“店里就剩这点儿本钱了,我一走,马掌柜就都拿去赌了。”
    “唉,”齐伯转向倒在地上的掌柜叹道,“振东呀,你这毛病哪能不改哩?多了多赌,少了少赌,一直赌下去,多少家业禁得住你折腾?”
    马振东一骨碌爬起,梗起脖子指点齐伯:“鲁俊逸的家业大着哩。我赌这点儿只是小钱,于姓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振东,你晓不晓得,鲁老爷一天到晚为你头疼。”
    “嘿,”马振东哼出一声,“他为我头疼,我为啥人头疼来着?齐老头,我这问你,姓鲁的家业是打哪儿来的?没有我马家,鲁俊逸这辰光不定在哪儿卖死蟹哩!我家对他恩大如山,他又是哪能个对待我家的?你问问他,我阿妹是哪能个没的?我……我婆娘又是哪能个没的?”越说越气,脸膛涨得紫红。
    “振东,你……”
    “你个什么?”马振东爆出一声狂笑,“我真不明白,连姓鲁的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你个外来的老头子瞎起哄个啥。你算老几?不过是姓鲁的一条老狗,汪汪汪,汪汪汪,才来上海滩几日,就整天价日地叫唤,吵得我这耳朵疼!”
    “你——”齐伯气得手指打哆嗦,冲上去就要揍他,吓得振东连退数步,逃到门外。
    “老家伙,给钱!”见齐伯不追了,马振东欺进一步,一脚踏在门槛上,做出一副赖皮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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