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总是亮的早一些。
“汉室衰微天地荡。”
“汉室衰微天地荡。”
“......”
露台边缘,李亘抱着摄影机,上下眼皮拼命地想睁开,可是又不能完全睁开,彷若梦游。
在他不远处,徐容穿着一身红色的戏服,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不断地重复着从桌边走到距离镜头约摸五六米位置的动作。
在某一刻,徐容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安静地伫立在原地,望着李亘的方向。
李亘半晌没听到音儿,无意中一瞥,见徐容盯着自己,勐地一个机灵,困意霎时间消褪大半。
仔细瞧了两秒钟,李亘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徐容的视线并不集中,似乎并没有在看自己。
他今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嫂子昨天和王亚芹一同出差的消息传回公司,立刻便出现了一个难题。
嫂子、徐行、王亚芹三人同时不在家,家里一老一少俩人吃喝怎么解决?
在往常,如果嫂子和徐行都出门,往往都是王亚芹过来做饭、收拾家务,如果王亚芹也抽不出身,则由过去给徐容当过管家的张扬过来。
其实在他看来,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徐容和他爷爷俩人过去二十多年没人照顾不是照样没饿着一顿?
可是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王亚芹不那么想,张扬也不那么想,甚至靳总也不这么想。
他之所以也一早跑来,也是因为王亚芹的缺位导致。
上午九点徐容要去中戏开会,下午两点前往国京参加排练,晚上七点还要参加人艺的演出。
王亚芹临走之前请他帮忙顶一天的司机,并且再三叮嘱千万不敢迟到。
如今他哪敢耽误?
可是等他到了这,才发现张扬竟然已经到了。
当他看到张扬拖地的情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扬是公司的财务经理,据说年薪几十万,而且人长的漂亮,学历又高,竟然一大早跑来干家务?
疯了吧这是?
等他上了楼,又看到已经在练功的徐容,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疑惑。
他李亘穷人一个,奋斗是应当的,张扬和徐容比自己还拼,到底是图什么?
在他望着愣神的功夫,徐容又退到了桌子边。
奇怪的是,徐容于桌旁又定定地立住了。
他望着不远处徐容的身形,心血来潮般地生出一点奇怪的明悟。
似乎徐容想抬腿迈步,但是他好似忘了到底怎么走路,那一步怎么也迈不出来了。
他不知道这种明悟是怎么来的,也不确定对不对,但望着远处脚下跟扎了根似的徐容,愈发笃定自身的猜测。
足足一分钟之后,徐容轻吸了口气,终于抬脚迈出了第一步。
而后第二步,第三步。
“哗。”
右手的水袖被他甩出,于半空中轻抖。
李亘望着轻轻飘荡的水袖,跟见了鬼似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过了一秒钟左右,他忽地打了个冷颤,望着再一次抖动水袖的徐容,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感受到了恐惧。
在徐容第一次甩动水袖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一种“很帅”的诡异念头。
并非单纯的对于外表的赞美,而是他感觉自己的取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生了细微的偏转。
虽然被他极快的扭转了回来,但是从未有这么一刻,让他对徐容这个人感到畏惧。
他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转向别处。
直到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京剧为什么能够成为国粹了。
对于一位大师而言,如果你能给他/她一分钟的耐心,他/她就能让你爱上这门艺术,以及人。
不分性别的那种。
“汉室衰微天地荡。”
当徐容的声音再次传来,他瞥了一眼,正好瞧见他收回了水袖,并且跟变魔术似的,连抖数下之后,竟然给他搞的整整齐齐。
“卧槽。”
李亘虽然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在犯罪,可是叛逆心理以及好奇心,让他将视线放在了摄影机上。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取向,也坚信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不出他的预料,徐容再次走了回去,跟他只会这一句似的。
李亘集中了精神。
他不仅要看徐容到底怎么收的水袖,还要探究为什么会让自己生出那等荒谬的念头。
而李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摄影机,唯恐错过哪怕任何一个细节。
随着徐容再次迈步,这次终于让他看出了点端倪,徐容的脚步、肢体、胳膊都遵循着某种节奏,形成了诡异的美感。
不,不单单是节奏的问题。
可是到底还有什么,他没能全看出来。
望着屏幕中徐容再次迈了三步站定,李亘凑近了点,因为接下来就是甩袖和收袖的动作。
在李亘凑近屏幕的同时,徐容右臂弯曲,肘部下压,以大姆指对准水袖折缝,右小臂向右下方斜甩出,同时右手抖腕指尖挑起,利用小臂的甩动和手腕的抖动将水袖向右下方甩出。
李亘的神情和呼吸,勐然再次停顿了一瞬。
特么的有毒吧?!
屏幕中的徐容并未停下,他不急不缓地又迈了一步,水袖再次轻甩。
站定后,他右臂弯曲,肘部提起,右手约成端掌状,以大姆指对准水袖折缝,而后肘部下压,同时右手向外翻腕向上抖动,大姆指伸直往上挑动水袖,其余四指配合往上勾带,肉眼可见的,徐容利用手腕的抖动及手指勾带的配合,竟然将水袖轻巧地提抖上来,整齐地叠在右手的手腕上部。
令李亘感到庆幸的是,那种诡异的感觉只甩袖时出现,之后倒没再冒出来。
不过,他不敢在露台上多呆了。
因为他总感觉,如果徐容再来一遍,自己可能还是会忍不住去看。
他绕过仍在自顾练习的徐容,走下了露台。
对于刚才的情形他仍旧不能理解,更不清楚到底是京剧本身的原因,还是自己因为压力过大,心理上出现了什么问题。
感性和理性当中,他都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只喜欢胸大、腿长、脸蛋好看的女人。
“李亘,李亘?”
“啊!”
李亘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瞧,见和张扬走了对脸,苦笑着道:“大姐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
张扬啼笑皆非地打量着他,可是似乎顾忌什么,便没和他争论,低声问道:“徐老师还要多久啊?”
“饭做好啦?”李亘瞥了她腰间的围裙,“要不我去喊他?都快饿死了。”
张扬一把拽住了他,问道:“你还没吃饭?”
李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道:“对啊,我不到六点就爬起来了,哪有空吃?”
张扬没听他的解释,而是问道:“你不是一直不忿亚芹去年拿十八万的奖金吗?”
“嗯?”李亘有点没明白过来张扬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一茬,下意识地否定道,“没有啊?!”
张扬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亚芹去年光买面包就花了3200。”
她说完了,绕过了李亘,向露台的方向走去。
李亘的视线跟着张扬,等她转了个弯,不见了,才缓缓明白过来“3200块钱的面包”什么意思。
自从上一次“痛改前非”之后,他一直为自己的拼搏和奋斗精神感动,可是今天,他骤然发现,自己那点拼搏奋斗在这帮卷王跟前,简直就是个弟中弟。
徐容注意到露台上的张扬,停下了练习,问道:“要吃饭啦?”
张扬的圆脸上露出比天边的朝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嗯,爷爷已经在等着了呢。”
“好。”
徐容一边脱着戏服,一边道:“对了,保姆的事情你盯着点,老麻烦你们也不是个事儿。”
“不麻烦的。”张扬笑着摇了摇头,见徐容没说话,忙补充道,“我今天约了人,来了就让爷爷见。”
等徐容脱下戏服,她忙走过去接了,怕徐容多想,解释道:“其实已经见了好几个了,只不过爷爷都不太满意。”
“不满意也不行啊。”
徐容一边换鞋子,一边道:“再过一阵我和小张都要去剧组,根本没时间照应家里,徐行又不在,没保姆怎么行?”
“不过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有时间了来家里看看。”
“您放心,我会经常过来的。”
徐容催着张扬找保姆并非仅仅为了照顾爷爷。
在拍《闯关东》时,他就发现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现象,很多演员没什么名气时戏特别好,一旦功成名就,不仅很难再进步,反而很容易退步。
其中典型人物就是曾以曹操一角大放异彩的包国安。
而且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演员身上,导演同样有此特点。
当他们尚未实现财富自由时,总是能拍出观众喜欢的作品,可是名和利尽收之后,尤其是经过多年的沉淀和财富积累后,拍出的作品很难再得到观众的普遍认可。
徐容自从业以来,一直都在努力拓宽戏路。
在早期,戏路越宽,往往能接到的剧本也就越多。
而成名之后,戏路宽是冲击各个大奖的前提条件。
如今,他自觉内地影视圈比他戏路更宽的,绝不超过五个。
同行当中,能把农民这一角色演好的不少,能把封疆大吏演好的同样也有,但既能演得了让观众信以为真的农民,又能将封疆大吏演的如假包换的,整个演艺圈绝不超过5个。
他徐容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这些人物的原型距离他实在太近,要么他自己就是,要么身边的朋友、上司就是。
这也是他过去马屁拍的贼熘,积极谋求进步,而自打晋升了副院之后连思想汇报都懒得写的根源。
想要观察的素材,平时很容易就能观察得到,也就再没了积极进步的必要。
再上层的领导,出现在影视当中最好以想象的形式呈现,高度还原大概率难以过审。
随着物质的极大丰富,他过去养成的一些习惯,尤其是思维和价值观念都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如今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不脱离人民大众,也许因为客观生活环境的变化,对于人民大众的困苦很难再感同身受,但至少要知道人民群众喜欢什么又厌恶什么。
省得闹出表演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笑话。
下了楼,见爷爷已经坐在餐厅等着,他先洗了把手,坐下了,道:“爷,我过两天想回家一趟,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李亘和张扬无声无息在他对面坐了,连拉椅子时都没发出任何声响。
张扬和徐容没有长时间近距离相处过,因此做不到当过他助理的靳芳芳、王亚芹那么随意。
而李亘,此时压根不敢多看徐容哪怕一眼。
老人诧异地瞧着他:“弄啥去?”
“回去看看。”
老人沉吟了一会儿,出乎徐容预料地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回啦,你回去了提两箱东西,串串门。”
“行,我记得啦。”
老人瞥了一侧稍显拘谨的张扬和李亘,问道:“小张和徐行什么时候回来?”
“小张下午,徐行,我不太了解。”
徐容说着下意识地看向张扬。
张扬见徐容望过来,就要放下快子拿手机,老人却突然笑着出了声:“你看看你这个哥当的,徐行没日没夜的给你打工,连人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关心。”
徐容正要低头的动作陡然停住,望着爷爷脸上的笑容,愣了一刹那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尤其是你刘叔,高中下学出来打工,还是人带着你,这个情分,不能忘......”老人见他听懂了意思,岔开了话题,他本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教,可是他不说不行,徐容等会儿吃过饭立刻就会出门,晚上大概要半夜才能进家。
“好。”
徐容轻声应着,老人大多数时候根本不问家里的事儿,他最关心的,就是院子里种的那点菜和他养的那条狗。
至于他的事儿,更是一概不管。
而老人过问家里的事或者批评他,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他稍一沉吟就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老人明面上说他不关心给他打工的徐行,其实在提醒他没关心给他打工的李亘和张扬。
老人想要表达的是,他把二人所做的一切都当得太过理所当然。
可是眼下的情形已经是他有意识克制的结果,他认识的那些领导、老板,哪个不是把下属、员工当成奴才看?
但他仍牢牢地记在心里,因为这样的建议,除了爷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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