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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待出了村落, 转上大道,没多久,忽听前头一阵击鼓声,赵器因素日里在外头走动勤繁, 此刻忙上前道:“不多远就是县衙治所。”成去非了然,怕是挝登闻鼓, 便对虞归尘道:
“今日你我倒替御史出使巡按。”
虞归尘笑道:“回头看他如何谢你我。”
自古就有御史大夫监察御史等风宪纠核机构定期出使巡按, 他二人今日是巧合, 往前再行片刻, 果真见那府衙门口站着对中年夫妻,由男子击鼓, 因拼劲全身功夫, 看着像是要把那鼓击烂了才肯罢手。
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此鼓设立初始本意是让欲谏言者击鼓已达上听,自本朝祖皇帝始, 敢谏之鼓添鸣冤之用, 挝登闻鼓以此成制, 历经百年, 鸣冤早已大于谏言之功。
如此震耳欲聋击打半晌,只见府衙里头终走出一人来,细问了情形,那中年夫妻忽泣涕涟涟, 自是在诉苦, 把那状词递给官差, 不知说了些什么,却见官差面色陡然一变,转身匆匆而去,徒留夫妻二人仍立在府衙大门前似在相候。
不多时,方才那一官差很快又疾步而出,对这夫妻摆手道:“大人受理,且先回去等消息。”
夫妻二人只得一步三回首地走下阶来,面上仍是一片戚戚然,成去非见状遂给赵器丢了个眼神,放了帘子,两人在车内听话。
赵器等两人近了身,赫然发现那妇人两眼红肿,翻烂在外,已然成缝,在这日头底下,竟难能睁眼的感觉,遂敛容问道:“不知贤伉俪是为何事来府衙陈冤?”
看赵器面生,又问的突然,这对夫妻自然起了疑心,面面相觑,赵器忙又道:“敝人也正想到府衙来告状,可又多有担忧,遂问贤伉俪所为何事,也想知府衙是否愿为受理替民做主?”
听他言之懃恳,这夫妻二人相视一眼,那妇人竟又抹起泪来,抽噎不能语。这男子亦含泪叹道:“我二人,结为夫妇多年,一直难育子嗣,好不易盼来一对孪生儿女,风里来,雨里去,不成想养到十三四岁,竟被人双双给抢了去!”
赵器心底纳罕,想这青天白日,还有硬抢人儿女的?遂一脸惊奇问道:“何人嚣张至此?”
男子缓缓摇首:“怪我夫妻二人心善,不想惹出一桩大事,本是一队车马自当地经过,忽有家仆模样的人来寻水,我忙让我儿汲水给送去,不料我儿迟迟不回,反倒是那家仆来了,问我可是还有一个女儿,小民不知内情,便实话说了,那家仆忽丢给我几串钱,说是他家公子看上我这一双儿女,要带府里去养,还道这是我家修来的造化,眼见我那女儿也被拉扯出去,我夫妻二人哪里能忍,跑出来相争,不等上前,便被一众家仆摁倒在地打了一顿,小民当时又气又急挣着身子喊了一句‘强盗!看府衙不抓你们!’,那家仆听言又给了小民一窝心脚,笑道‘尽管去告!’小民气昏了头,恼恨得很,便嚷道‘说你们姓名,我这就去告!’只见这一队车马已扬长而去,丢了一句‘回首之顾,告去吧!’”
车内两人听到此,不由碰了碰目光,好一个回首之顾,成去非岿然不动,面无表情瞧着那随风而翕动起来的帘幕,只听外头仍继续道:
“小人哪里知道什么是个回首之顾,后来有人给出了主意,让我来府衙告,可小民尚不知是何人掳走我儿,要告谁去呢?好在有人相帮,告诉小民,那回首之顾,说的便是建康城里,乌衣巷顾家,小民眼见我这婆娘要哭瞎了眼,这才请人写好了状词,来府衙讨个公道!”
一席话说完,那妇人哭得更是凄惨,这汉子怕是想起当日情状仍历历在目,便也气得浑身乱战难能自持,赵器安慰几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耳畔忽传来两下轻叩车壁声,便又说几句客气话,目送那夫妻相搀远去。
成去非打了帘子,目光朝建康县府衙探去,仍是没多少表情,赵器立在跟前不敢出声,几句话下来不意问出这么个事,回首之顾,这江左还有几个回首之顾?事情一目了然,也只能是那位顾家的六公子了。真是丧气,此行本格外顺利,两位公子心情似乎也十分舒畅,这下定是给搅没了,赵器一想到顾未明那张总是笑得不明不白的脸,脊背都跟着凉了几分,
“你去查清楚这户人家姓什么,住在哪里,此事是否属实,另外,暗中再查查顾六那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两个人,”成去非目光仍在府衙上头停留着,剩下的话却是看着虞归尘说的:
“你看,”说着又瞟了眼府衙大门,“这里头敢接这个案子?”
“郡县不能断的案子,自会上报廷尉,这是惯例。”虞归尘想的却是另一事,“不过能断定出回首之顾的人,想必不是寻常百姓。”
成去非默默颔首:“这夫妻二人背后有人点拨,寻常百姓也写不来状词,只是这点拨之人,既然知道回首之顾,也自然清楚此事棘手,县衙是很难断案的,可还是让夫妻来击鼓鸣冤,”说着定定看着虞归尘,“你说谁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两人目光碰撞的刹那,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成去非便冷冷道:“想他死的人,从来不止我一个。”
也只有在虞归尘面前,他才有如此露骨时刻,虞归尘叹道:“未必就要走这一步,你想清楚,顾大人向来偏爱他,即便定了罪,也自能从刀口救下来,届时你动不了他,又徒增和顾家的龃龉,得不偿失。”
“更何况,这尚不是能要人命的罪。”虞归尘委婉补了一句。
明目张胆抢百姓子女,确实可恶,也实在目无法纪,但倘真查出来,至多是把人归还给那夫妻,顾未明罚俸免官,待风头过了,官复原职便又指日可待,乌衣巷四姓的子弟,且在“八议”范围之内,届时说不定处罚更轻。
成去非眸中幽光浮动,想这两年中温韦张朱等各家皆有些浮华子弟,这些人聚在一处,少不得跟他有样学样,越发荒诞无行,时不时便有弹劾这些人的折子奏上去,怕是在天子的案边摞出了些高度,亦落了层轻飘浮尘--无关痛痒的处罚更助长这些人气焰,国法纲纪到底为何物,是如何也塞不进脑子里去的。
“那要看他作孽到何时了。”成去非仍不肯松口,虞归尘知道再劝无益,成伯渊自有杀一人儆天下的意图,可如何做的□□无缝,教人寻不到半点破绽把柄,却是荆棘载途。阿灰的小心思则行的妙,处处借他成伯渊之力,虞归尘也自知成去非一时不会点破,两人是否心照不宣,似乎也只有局内当事之人清楚了。
“县衙无非两选,一是压下来,二是往中枢报,倘是往中枢报,子炽审案需谨慎,当初沈大人给子炽定品,也是有些风言风语的。”虞归尘忽提此事,意在提醒,廷尉署用吴冷西,虽走的是正常程序,但外人看来,总归是大公子在安排私人,任人唯亲。吴冷西出身不明,由寡母抚养成人,说是同会稽大姓吴氏多有渊源,可到底是连家牒都没有的野路子,向来为时人所诟。那水镜先生名声在外,当初亦是由沈氏一手捧出,大公子之母,慧眼识人,自甘为水镜先生造势,先生未出南山,而名声远播,实沈氏之功。吴冷西终究依附于他人声名之上,倘无成去非,自是独木难支,但也正是因有成去非,他若微有小过,那便是成去非的大咎了。
成去非领其意,放了帘子,吩咐前头道:“回乌衣巷。”
先送到虞府,两人就此话别,待到自家门前,成去非挑帘而下,见福伯迎了下来,忽想起那一筐瓜果,早有小厮给搬了下来。
他一壁拾级而上,一壁拍去衣袍上风尘,继而随口嘱咐福伯:
“这些瓜果,一半给殿下,一半送二夫人那里。”
福伯近来日渐耳聩,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不知听成了什么,只道:“那老奴这就让人给备饭。”
成去非无奈,遂抬高声音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福伯这才连声应下来,正要去忙,忽想起一事,遂又回头禀话:
“二公子的家书到了,另给大公子您捎带了礼物。”
“给二夫人送去没?”成去非问,福伯便解释道:“共两封家书,二夫人的那封早送过去了。”
成去非到书房,果真见书函置放于几案,旁侧另有一匣盒,他先拆了火漆,就势坐了下来,细细看起来:西北局势依旧不好不坏,倒是眼下又到防秋之际,将士们自然要高度警惕。成去远在信中提及屯垦戍边之事,显然,如今战事频繁,单靠边军屯田实难支撑,朝廷应想法子移民至边疆种田供养军队才是长法。寻常百姓自然不能迁到边塞之地,那么只有从他处入手,成去非脑中闪过些念头,凝神想了半日,才继续往下看,书函又云一些死伤兵士丧葬补恤似乎未能及时发放等细小琐事,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数个时辰下去,成去非才把这些大略消化了些。
直到末了去远才说偶得产自昆仑的美玉,特寄回家中以供兄长刻制私章,成去非遂把目光投向这匣盒上,脑中诸事繁杂,便先把书函放一放,打开来看,原是两颗极为罕见的羊脂玉,观之确如婴孩肌肤般光滑,把玩于掌间,又是另一番细腻触感。
不觉间天色早暗,中间来人催了两次,成去非今日略略有些疲惫,便命人把饭食布在园中石几上,于漫天繁星徐徐清风中用了饭。
待用完饭,仍拿来那书函,却往卧榻上倚了,看一段,便阖目冥想半日,间或几回,无意瞟见那几上的玉,在烛影里更是闪着难以描述的温润光泽,望之令人欣喜,心下一时起了情思,遂吩咐婢子把琬宁找来。
很快,琬宁来了橘园,进来就见他正斜倚榻边,面上似带倦容,因他阖着眼,遂悄无声息在他不远处立定,不料成去非忽淡淡开口:
“到我这来。”
琬宁便顺从地走了过去,往他身前站了。
他仍是闭目,一手轻揉着眉心,另一手紧握着书函,忽觉一股清甜气息丝丝入鼻,便低声问道:“衣上薰的何香?”
琬宁闻言不解,等明白过来才回话:“并没有薰香。”
成去非缓缓睁眼望着她笑:“我当你是荀令留香,原是天生自带,那更难得了。”
说得琬宁不知如何该辩解,只羞红脸垂首:“我不曾闻见香味。”
成去非见她一双洁白柔荑因紧张已绞到一处,半日都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琬宁听他没了动静,刚略略抬首便对上他似在探究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
一颗心跳的如同骤作的鼓点那般密集。
成去非便自榻上拿过一个软垫,丢到她怀中,自然又把她吓一跳,却听他已吩咐道:“坐下来。”
琬宁不知何故,只得依言跪坐,目之所及,正是他一双腿,面上羞赧只得移开目光,仍垂首看着底下。
“会伺候人么?”成去非问她,并不等她回答,笑道:“险些忘了,你这双手是要用来当鸿儒的,我亦不舍暴殄天物,可眼下无人,只好劳烦你这一双贵手了。”
仿佛看她一筹莫展,自己便能得一二闲趣,自有解忧之效,成去非重新阖目,只觉四肢漫上一层倦怠来,遂低语道:“你来伺候你的夫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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