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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兵士聚在一起闲话, 说起这几日迟迟不攻上党郡,实则为粮草所绊,”这人吞咽一口唾沫, 把听来的那些议论悉数说了出来, “还说,此事看似由粮草而起, 实则, 实则是,大将军有意和敌寇在这耗,这一回也不见得就肯全心全意退敌了, 只要胡人一天不走,大将军便可借此一直掌着兵权不放……”
刘野彘同那两个探马对了一眼,已听得两眼冒火, 成去非只冷笑道:“大战在即, 不思厉兵秣马, 披坚执锐,却在这里徒增口舌之争,妄议是非,早置我帐下法度于脑后, 我岂能容?”遂喝令左右,“把他为首二人按惑乱军心之罪,推出斩首!”
周遭众人见他发话, 谁也不敢上前求告, 惑乱军心本就是重罪, 如此惩治在情理之中,正都垂首不动,听成去非道:“其余人等,一律杖则二十军棍,日后再有此事,无论首从,皆按罪斩首,今日给你们一个机会,好自为之!”
剩下这些人皆知他言出必行,唯唯诺诺应下,心底只懊悔方才不该图口舌之快,最关键处,这惑乱的言辞本就是从他处听来的,谁起的头尚不知,那两人竟稀里糊涂为此丧命,真真可叹,如此想着,各自去领军棍了。
刘野彘几人随成去非回到大帐,只是低头不语,最终还是刘野彘起了个头,把方才被打断的想法说给成去非听,成去非虽也一直有此意,但南人本就不擅于割麦,加之时间紧迫,并不能算好法子。刘野彘似窥破他心之所虑,建言道:“壶关口和上党郡之间,散落着不少住户,大将军上回得医治,便是在此间寻着的医娘,让末将带些汉子妇人连夜去干!”
“动静太大,那里离敌军太近,易打草惊蛇,”成去非摇首,“割完不是还需去皮扬糠?寻常时候,百姓们各忙各家,尚且需一段时日,总归并不妥当。”
刘野彘心思向来活络得很,见此计不成,遂又提议道:“大将军,那就只有一把火烧了它!”成去非目光一闪,很快领略他的意图,“继续说下去。”
“我军既不能得到,自然也不能落胡人手里,末将建议纵火引敌,这几日虽有百姓昼夜不歇助我军造攻城器械,末将看了,不过杯水车薪,但放火则不一样,胡人也是要等吃饭的,总不能吃战马,末将想,火势一旦起来,他们势必会放吊桥出城救火,那个时候,正是我军良机!”
成去非转身看了看舆图,随即吩咐刘野彘去召集众将,就此计商讨许久,定下具体方略,又给邵逵将军传了军令。直到事后,成去非夜巡营中,兵将们得知明日一早便要迎击敌人,这几日的不耐一扫而光,无一怯战,士气瞬间高涨起来,成去非见军心大可用,心下安定不少。
是日,天色尚半明,刘野彘率“落日铁骑”一部已先行去放火,成去非看着那一团乌沉沉的影子远去,亦提刀上马率大军紧随其后。
很快,冲天火势自西南方向而起,烈火艳艳,映得半边天犹如煮了一蛊药,不觉就沸腾到极点。上党郡城墙之上胡人发现异常后,却也十分警觉,其中被抓来的几个汉人百姓,为临时充军所用,见此情状,心疼不已,进言说近日风干物燥,无端起火也是常事,一处着火,定要引得全部烧完才能慢慢歇火。胡人将信将疑,终架不住这几人聒噪,本也忧心粮草之事,遂先遣一小股人出城打探救火。
刘野彘一行人潜伏在西门的三里地外,并不急于出击,算着祁军先锋部队差不多十分接近时,方自阴影之中跃了出来,这一队胡人显然有所防备,个个攥紧了手中拐子枪进入战斗状态,城头发现不对后,也立刻启门援助千余骑兵,摇着手中兵器嘶吼着朝落日铁骑杀将过来!
双方刚一交手,身后城内似是察觉到中计,依稀可辨祁军先锋正一线压过来,场面极阔,忙命人击鼓召唤,胡骑听到声响,不得不回首张望,一瞬愣间,已被阿大等人挑落下马好几人。
可退回去哪是那么好退的,落日铁骑纠缠不休,而遥遥可见的是城门已开,吊桥放了下去,刘野彘狂喜喝道:“阿大,老六,跟我走!”
落日铁骑中忽就分出一队人马来,绕开混战,直朝城门如流星般驰去,胡骑见状骤然一惊,为首的一个亦高吼一声,率众人想要返奔城门。女墙上的胡人见一队人马过来,本以为是自己的部队,待看清了,方知是祁军,忙命人奋力挽起吊桥,刘野彘阿大这些人的坐骑皆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是为成府私人购买,喂的都是粟米豆子,体力充沛飞驰如电,此时阿大老六分于两侧先于众人凌空踏至,各人持刀重重横劈下去,两边绳索便断了几道。
桥缘本离地一尺不到,此时被人斩断了绳索,桥面登时歪斜下去,晃荡不止,后头刘野彘跟上,狠提着缰绳,跨飞两步,那马蹄子猛地一个打滑,仰面长鸣不已,但见刘野彘手中寒光一闪,同吊绳相接的那一刻,朝阳自东边山头乍泄一丝光芒,倏地打到人面上,一个错目间,刘野彘已断开了数根吊绳。
吊桥轰然铺在护城河上,那边城门亦无法闭合,祁军先锋业已压上,众将士见落日骑兵杀得如此威风,一时士气高涨,同那返城的胡骑碰上,很快混做一团,皆挤在城门前立锥之地上砍杀。
数里之外的成去非正立于马上,冷冷看着眼前乱态,冲司其点了点头,只见一人跃上马,三军军旗随即迎风而展,上下挥舞。
主力部队这才潮水般齐齐涌向城门方向,日头东升,时令递进下,空气中已躁动着股股热流,城门下落日骑兵见大军已到,众人杀得更上头。
即便如此,难得女墙上胡人依然处惊不乱,守城将领方命人持弩对准了底下蝼蚁般密集的祁军时,一裨将跑上城墙来,气喘报道:
“后方一众祁军!已……杀了过来!”
这将领面上陡然变色,其他人一听此言,不免惊惶,本绷紧的箭,似乎也跟着泄了气。上党郡腹背受敌,原是祁军一早就筹划好的!胡将阴笑两声,随即吩咐了什么,那裨将得令,立即飞奔下城墙,布置去了。
就在祁军杀得痛快淋漓之际,墙上箭雨亦纷纷而下,不过盖因胡人方才军心已乱,那箭竟远不如往日遒劲有力,身后源源漫上来的祁军挡得并不困难。
仿佛没过多久,上头箭雨骤然收势,这边观战的几位将军不禁皱了皱眉,照理说,城门底下人员集中,比往日不知要便利多少,难道他们的箭矢这么快就消耗完了?
“不好!那是……”司其目光一定,惊愕地望着那不远女墙上忽多出的排排身影,他话音刚落,其他众将包括成去非也都看清了情势:
全是女子!
是上党郡的良家女子!
这些为人母,为□□,为人女的最为柔弱的一群人赫然被押上城头来,绝望的尖利声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影中,烟尘冲天中,与杀戮,与血腥,以一种奇怪契合的姿态融为一体了。
衣帛撕裂声本不可闻,成去非却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女子被利刃贯穿,半裸着身子,鸟儿投林般纷纷坠下城来,被砸中的有祁军,也有胡骑,却无一例外地,即刻被马蹄践踏得只剩一堆模糊血肉。女子不断的惨叫声清晰地在底下祁军耳中点燃,爆于眼前,刘野彘等人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不断跌落的尸首横于眼前,稍一打量便认出是汉家女子,一时觉得心肠都被要被绞烂了,刘野彘瞪着杀红的眼,劈头便把一闪而过的胡兵砍作两半。阿大老六等人却不忍再战,大概猜出胡人的手段,即便是打下了上党郡,胡人留给他们的也只是座死城!百姓倘都死光了,要一座城还有何用呢?!
“校尉,怎么办?!”老六抹了一把血珠子,凄厉问道,刘野彘咬牙回应,手底长=枪舞得更为凶猛,“杀!大将军不下令,能怎么办?杀!”
“可是……”老六一语未了,刘野彘大吼一声“小心!”头顶丢下来的一具尸首直冲老六而来,老六一个避身,坐骑打个转便踩上了上去,竟是个白须老者!那老人嶙峋的身子被他亲手踩得稀巴烂,老六一阵目眩,心中痛极,知道胡人定是拿女子开路,把全郡的百姓皆绑了来!遂疯了一般冲杀上去,杀得不管不顾,血糊了一脸,视野时清时浊,胸中只剩滔天的恨意。
鲜血似蘸满墨汁的狼毫般挥洒点燃,一笔笔把眼前战场涂抹得浓艳异常,这片汉人的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是汉人的血印,不是任何人的,成去非希望自己眼见为虚,耳听为虚,然而修罗地狱就在数里之外,他终再次抽出了环首刀,夹紧马腹,朝城门奔驰而去,众将的惊呼声迭起:
“保护大将军!”
身后跟上来的,成去非并未留意,他知道这一战,他们会胜利,他也知道,荆州军正在后方奋力杀敌,可眼前天子之民,谁来拯救?越来越多的尸体坠城,他唯有狠着心杀上来。
仅此而已。
那些扭曲的哀嚎声,离得越近,听得越明白,犹如一把尖刀,刺透的是他的心房。一具少女的尸身落到成去非眼前,他一个勒马不住,照样踏了上去,少女依旧柔软的纤秀身体所带来的触感似乎自马蹄间直窜而上,成去非看清了她的模样,十三四的女孩子,身量尚未长成,面容却姣好如花,他倏然在此刻想起了琬宁初进府的模样,那团记忆本一直模糊,却在此间终于清晰了,是了,就是这个样子,无辜的,脆弱的,美丽的,还带着孩子一样的稚气未脱,却生生被践踏成再也看不出人形的残肢烂骸……
他不可避免地有了这一霎的怔神,枪尖刺到眼前时,他竟来不及躲避。
“大将军!”一道瘦弱身影忽横到他前方,炽热的鲜血再次扑面,这种热度,他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提手一刀,将那敌寇砍翻落马。
成去非抱住半路冲出来为他挡这锋利一枪的小兵,待看清怀中面容时,不禁失声唤道:“小武!小武!”小武抬眼似想提起个惯有的憨厚笑颜,却终是耷拉下脑袋歪在了他臂弯之中,这最后一眼,狠狠掏入了成去非的胸腔,把他一颗心撕扯得只剩无穷无尽的恨意!
他目中不觉噙泪,正欲推下尸首时,却见小武怀中露出一角东西,原是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染了半块血,成去非颤颤塞入自己怀中,随即扯下战袍,包裹起小武,折身冲出战阵,把他放在平地,才又奔向了前方。
刘野彘几人不曾想他竟再度以身犯险,却见成去非手中刀光乱闪,所到之处,皆血沫纷飞,骨肉支离,大将军虽向来彪悍勇猛,不惧强敌,可众人还是第一回见他野兽般砍杀无度,仿佛那具身体里不知藏了多大的愤懑仇恨一般。
火势渐去,日头渐升,混沌的战场之上祁军最终得以尽情屠戮,他们的战马之下,肉身早不可辩,众将士身上皆挂满了粘稠发腻的血浆,荆州军也已杀到眼前,两军汇合后,敌寇再无可退,最后唯剩那些战马悲鸣,成去非双手已杀得失去知觉,淌过大可漂橹载舟的血肉之河,身后留下清点战绩打扫战场的兵士。
虎威将军司其迎上他的时候,成去非突然回眸,视线里的满目血红根本收不回来,那些老人的,孩子的,母亲的,丈夫的,妻子的,战士们的,甚至包括被砍断前肢,只能杀掉的战马的尸体,无一再能认清,唯有靠战服,他们才能让死去的人入土为安。
上党郡大捷,是么?
成去非自嘲一笑,迈着两条同样麻木的腿朝众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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