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七章 先下手为强

    
    当阳光照在飘渺城所处的山峦时，快速流动的云岚犹如丝绸从众多峰顶周围滑过，整座神城宛若仙境。
    但是当夜晚降临，云岚则变成了快速跃动的魅影，出现在每一处晦暗之后。加上奇峰怪石之间随处可见的空隙吹出的凄厉口哨，这里仿佛是名副其实的鬼城。
    封少丞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回城的路上，心情如夜幕一样阴郁。
    他在主殿外徘徊良久，迟迟拿不定主意，直到里面的人注意到并传唤他。
    璮神尊正坐在团座上闭目调息，封少丞垂着头站在下首不知该如何开口。
    团座上的人仍旧闭着眼睛，慢条斯理道：“想问就问吧。”
    封少丞好几次张口又闭上，弄得身上的环甲丁当直响。
    璮神尊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儿子，他脸上仍然带着血迹污泥，身上的铠甲到处是妖兽利爪的划痕，只有从铠甲边缘露出的锦袍一角还能让璮神尊稍稍感到熟悉。
    这个排行并不靠前的儿子，第一次以这样的陌生形象出现在面前。
    他心里十分平静，男孩总是要成长的，以封少丞的岁数来说其实已经迟了，因为当年的自己比面前这个男孩要早多了。
    璮神尊站起来，双手负在背后。“想问我为什么要杀申世珩对吗？”
    他想起那个曾经教授过他，也教授过其他妖族，用温和的态度面对所有人，企图让人妖和平共处的人，嘴边不觉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他太蠢。”
    他回过头看看封少丞迷茫的眼神，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指我的老师，万余年前那个被称为圣祖的人，而不是指荒石村的猎户野小子。你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吧？申世珩那个蠢货收了梼杌做徒弟并且倾囊相授，结果呢，自然是被咬了。而他们两个鹬蚌相争，则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但是就算申世珩死了，依旧抵消不了我心头的恨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封少丞略微一想，便猜到了答案。“因为梼杌并没有死，他还活着。”
    “对，正是因为修炼该死的洪炉，而不是元丹，他得到了永生。”璮神尊双目中冷若冰霜，“这是拜那个蠢货所赐。如若不是这样，梼杌眼下应该跟螯蝎那个老东西一样，老弱得走不出洞穴，只能等着我上门宰杀。”
    封少丞叹口气：“我杀了石道平，以为已经替祖母报了仇。”
    璮神尊瞟他一眼，似乎是在反问：“是吗？”
    封少丞没敢回答。
    璮神尊看着他，突然问道：“你这次离开飘渺城的时间不短，今日回来有去看过你母亲吗？”
    封少丞有些愕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话题一转提到这个，只得仓促回答：“不曾来得及去看。”
    “她天天都会做上几样你最爱吃的点心备着，就想着你万一突然回来，立即就能吃上。”
    “是，孩儿一定去看望母亲，多陪陪母亲。”
    璮神尊笑道：“你是她的儿子，她自然疼爱你。不像我的母亲，她说我的出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而且每一天都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仍旧未散，封少丞却吓得大气不敢出。
    璮神尊叹道：“只有等我渐渐长大，渐渐拥有力量，她才开始转变，说我也许会成为她最大的骄傲。我确实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我宰掉了寿连丰，灭掉了整个寿家，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黑涛谷的囚笼中依旧关着人族女子。”
    听他提起人族，封少丞心中突然有点点希望冒出来，他向前一步，沾着妖兽血污的脸颊上方的一双瞳孔闪闪发光：“父亲，就算你和圣祖之间有些恩怨，可是如今我们人族需要他，他是能把天下所有人族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只有人族凝聚在一起，黑涛谷的囚笼才会一扫而空，甲族才会滚回自己的洞穴深处不敢再出来肆虐！”
    璮神尊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的脸，云岭之行确实让他成长了很多，但远远不够成熟。“所以你觉得我不该杀那个猎户，号称是申世珩转世的那个小子？丞儿，你知道的太少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毕竟时间过去太久远了，久远到所有真相都成了传说。”
    他走到窗边，透过镂空雕花的木格窗棂，抬头看天上一轮明亮的满月。
    “人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万二千年前，那时候申世珩还没有出世，他们申氏家族甚至还没有在这个世间出现。人族最早的祖先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大约五千人，降临在这个世间，踏足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我们所有人族都是他们的后裔，而这五千人的首领就是我们封氏家族的先人，他们来自那里。”
    封少丞错愕地眨眨眼，再次确认父亲手指的方向就是那轮满月。
    那月亮在过去无数岁月中照耀在他的头顶，盈亏如常，从不曾像今天这样引起他的瞩目。可他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璮神尊对他的反应毫不在乎，继续说道：“这五千人来到这个妖兽横行的世界，所向披靡，你真该去蓝冰原上的千年寒冰洞里看看，那里永久保存着我们先祖的丰功伟绩。但是所有人都没能适应这个奇怪的地方，先后死去。而那月亮上的人，自始至终在注视这里发生的一切。”
    封少丞难以决定是应该相信父亲，还是当他胡言乱语。
    璮神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你应该知道陈家村？”
    封少丞松口气，父亲虚无缥缈的叙述终于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落脚点：“是，我知道。不久前被妖兽屠尽。”
    接下来璮神尊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不，那是我做的。我派遣宫凝率领军队途径陈家村前去援助云岭，宫凝做事一向让我放心，当然这次霁月洞除外。陈家村所有人都是月亮上那些人的阴谋。”
    还没等惊讶的封少丞问出问什么，璮神尊又道：“他们的阴谋还包括谋夺申世珩的肉身。所以我先下手为强，设局夺走卢奕从幽冥盗取的七魄，然后毁灭了申世珩的肉身。”
    封少丞咽下干涩喉咙中的口水，实在不敢相信凭借“月亮上那些人的阴谋”这样的理由，父亲居然动手屠杀了一个村庄的凡人，并且毁灭了圣祖肉身。
    璮神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对他的迟钝反应有些不耐烦，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提，二个人穿过窗棂后便径直上升。“还是带你去看看吧。”
    上升的速度极快，凛冽的风在耳边轰鸣。表镜以上的法士因为皮肤极为强悍，很少会感觉到寒冷，但是随着脚下的大地不断后退，封少丞感到彻骨的寒意逐渐蚕食他的每一寸肌肤。
    脚下的大地已经看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浓厚的云雾，他看到远方浓云的边缘是弧线状的一线亮光，阳光正从那边穿透云层朝这里照射。
    他感到从洪炉深处传来极为强烈的虚弱感，仿佛身体里的力气被快速抽离，不由得挣扎了一下。
    璮神尊放慢速度，最终停下来。“好吧，你的修为只能到这里。”
    随后他抬头看向月亮，封少丞也就抬起头来。
    他看到失去浓厚云雾遮掩的满月，在弧线状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金属的光泽，边缘则是一个毫无凹凸不平的极其完美的圆，一个无论是飘渺城、云岭还是落日高原都无法找到的完美到诡异的圆形。
    他正在迟疑，却听璮神尊说：“我一个人大概还能往上飞十倍的距离，尽管仍然无法接近那个挂在天空中的庞然大物，但却足够让我看清，那怪物周围有数十个跟这怪物一模一样，但是小了很多的小月亮，而那数十个小月亮会飞，且飞得不比我慢，甚至其中有一个还发现了我，然后朝我飞过来。我因为知道传说并非是传说，所以才赶紧下落，那些小怪物并没有追赶，任由我落回地面，好像他们知道我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震惊，封少丞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说话不会结巴：“那五千人来自月亮，那么月亮上那些人，也是我们的先祖？”
    璮神尊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好像在看一个智力低下者。“我们的先祖是死在脚下那片土地的五千人。而让他们去送死的，正是头顶月亮上的那些人。至于原因嘛，猜也知道大概是开疆拓土之类的理由，等你成为飘渺城主的时候就不会难以理解这一点。但理解归理解，立场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的先祖冲锋陷阵死过一次，你还会蠢到再一次被人当枪使吗？”
    封少丞总算有点明白璮神尊的用心了，可这还是无法让他心里好过一点，毕竟屠杀陈家村数十条人命，以及毁灭圣祖肉身这样的事情，不是随随便便有一个理由就能说得过去的。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可是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月亮上那些人的阴谋给我们造成什么伤害。”
    璮神尊冷冷地看着他，这一回完全像是看一个陌生人。“我母亲十一岁有月事，十二岁便有了我。她所遭受的伤害我至今未能替她还给那个人，因为我成长得太晚。晚一步，就会晚十步百步，甚至永远无法翻身，所以你应该学着明白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
    封少丞久久没有动弹，任由璮神尊带着他下落，落回地面后趔趄几步，见璮神尊头也不回地走入主殿，沉重的镶金青铜大门砰一声关闭，好像一个鄙夷的白眼。
    封少丞在主殿外站了一宿，天亮时分，他的母亲听说他回来，连忙跑来看他。
    封少丞揉一揉酸麻的双腿，裂开嘴唇朝母亲微笑，陪母亲回寝殿用早膳，又亲亲热热地说了半天体己话。
    午后，母亲躺在卧榻上用手支着额头打了一会儿盹。封少丞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用力把她的脸记在脑海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一直走出飘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