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楹一直并没有变化的面色此时微现青白,“不是。”她还是出言否认,“沈公子不用妄加猜测。”
“我猜错了?”沈凤鸣笑了笑,“细节上或许不对,但——真没有对的地方?”
卫楹扭头:“我说了,我和爹已经决定好了,什么样的猜测,我都不会回答。”
“好,我也是随便问问。”沈凤鸣喟然,“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两人再也无话,默默然,各回座间。
“沈兄不是要走吧?”卫枫见他回来,十分欣喜,“我还怕你有要事……”
“没有。适才与四小姐说了几句。”沈凤鸣瞥了卫楹一眼,想了想,还是举杯:“方才出去得急,不及回四小姐这杯。”在卫楹抬头之前,他举杯一饮而尽——饮酒这种事上,他一向不喜欢对姑娘家失礼。
卫楹伸手触了触杯子,又放下了,转头向卫枫:“二哥,我想……先回去了。”
“你身体不舒服么?”一旁卫栀忙问,“真的喝多了?”
卫枫本来还待留她,听卫栀这般说,便也蹙眉看她。卫楹摇摇头:“还好,只是……天太晚了,爹昨日还与我说,以后不可这般在外头长留,特别夜里……”
“这不是同二哥在一块儿,有什么要紧?”卫枫笑道,“沈兄还是看你的面子才出来的……”
话说到这,卫楹面上却还是殊无喜色,卫枫也不得不收敛笑意:“若真要走——”回头看沈凤鸣:“那这样,沈兄,我把四妹先送回去,她今天也算是了却一件心愿,同你道了这个谢——不过她马上要嫁人的人了,是不好弄得太晚。你和三妹在这等我片刻,也不得远,我送了她再回来。”
“不用,我自己回去便好。”卫楹道,“你们喝。”
“那可不行,你驾了车走了,我同三妹一会儿走回去,那不要累死。”卫枫大笑起身,“走走走,快些去快些回来,我同沈兄还没有喝够。”
沈凤鸣于此没有阻拦。他大概能想象,此时的卫楹是什么样的心情。果然两人方走,卫栀已经凑过来:“沈公子方才同四妹说了什么,怎么她好像——一下子很不高兴?”
“三小姐别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沈凤鸣倒酒,“她来的时候,不就心情不佳?”
卫栀想了想,不好反驳,只能叹了口气:“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真把那个人放下。我都不知她喜欢他些什么。”
“她没有与你们说过?”沈凤鸣道,“我原正向请教——此前我也在夏家庄住过一段时日,但不记得两家有过多少来往,按理——他们也没见了几面?”
卫栀伸出两根手指:“两面。”
“两面?”
“就是江南武林大会之前,他们统共见过两面。以前虽然我们两家有相交,但是夏庄主若来我们家,多是一个人,可能因为我娘没得早,他夫人也不带来,最多带上大公子。就有一次——大概是前年吧,夏庄主在禁城里头得罪了人,给点了要杀头,大公子跑去青龙谷求救,二公子跟着夏夫人在这临安城里奔走,来过一次我们家。我们这边平素都是爹和大哥出面,没有我们几个什么事,但那次事情特殊,我和四妹也听到外头风声,多少好奇,就在后头偷听——没瞒过我爹,给发现了,就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四妹就对他看对眼了,后来夏庄主平安无事回家,她一力怂恿爹去夏家庄再安慰探望下,还叫把我们都带上。爹就应允了,但是——这不是很尴尬吗,他们家是大公子和二公子两个,我们家一下去了四个,两个还是姑娘,以前都没怎么打过交道的,话都不好说。最后就在他们家吃了顿饭,爹可能也是觉得这么不太好,而且夏庄主后来就很忙,爹过年的时候去过一次,还逢着夏庄主不在家。便不怎么去了。”
“上次武林大会,怎么会带着四小姐去?也是她自己提的?”
“那我不晓得,”卫栀笑了笑,“反正爹是说本来都得带去见见世面,但嫌我和二哥话太多,去了惹事,还是带大哥和四妹稳妥。他可没料到——四妹才惹事。”
她想到什么,又道:“沈公子在夏家庄住了一段时日,应是去年头上的事情吧?”
“不错。”
“那夏琛,有没有提到过四妹?”卫栀道,“大哥二哥都说他对四妹一点意思都没,沈公子觉得呢?”
沈凤鸣笑:“这次东水盟大会之前,我确实从未听闻四小姐和他之间还有这么一层。”
“莫非,真是四妹一厢情愿?”卫栀皱眉,“没道理啊,夏琛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有什么道理看不上四妹?”
“君超恐怕根本不晓得四小姐的心事。”沈凤鸣道,“毕竟才见了两面,不是么?”
“喜欢一个人是天性,遇上了自然知道,四妹可是见了他一面就对他念念不忘了。”
“君超第一次去你们家是为了他父亲奔走,哪还顾得上这等儿女情长的心思。”沈凤鸣道,“不过说这个也没意思,反正四小姐是要嫁给别人了。”
“是没意思。”卫栀忿忿,“单相思最没意思,一个人心里头翻了天,别人一点水花都感觉不到。要是我啊,我才不这么糟践自己。嫁了孙家说不定还嫁对了,不然这般一头热着,还不知要落得什么下场。”
沈凤鸣笑笑不语。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突然对卫楹有了那么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可能人总是当局者迷?教训卫楹的自己当然是很明白的,但那个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他抬手喝酒,卫栀起先欲待跟他同饮,他却一连喝了三杯没停,她只好放下了酒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沈公子今天又是因为什么这么心事重重?”她笑道,“你那位‘云梦仙子’,怎么你了?你们总不是‘单相思’了。”
沈凤鸣不说话。戏文传说当然会将一切故事极尽美化。曾几何时,他自己都以为那些表演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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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枫回来的时候,卫栀依旧托着腮坐在那里,沈凤鸣却伏在几上,好像醉了。
“沈兄怎么了?”卫枫快步走过来,见他并无反应,不觉抬头向卫栀,“你把他喝倒了?”
卫栀露出一分不辞称赞的笑:“我的酒量你不知道吗?你也喝不过我。”
卫枫扶额:“我还有事要问他——现在怎么办?”
“我都替你问过啦。”卫栀道,“不就是想打听昨天那个姑娘?”
卫枫慌忙拉住她,见沈凤鸣没醒,才低声道:“别胡乱开玩笑,你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吗?”
“我知道啊。”卫栀往嘴里放了几颗甜豆,“单刺刺。”
“你真问过了……?”卫枫忐忑不安地坐近了点,“他怎么说?”
卫栀瞥了他一眼:“我叫你昨天就问的吧,你不问。今天人姑娘都走了,出城接她情郎去了。”
“是……夏琰?”卫枫面露谨慎,“他要回来了?”
“是吧。还能真消失了不成。”卫栀道,“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爹将他说得那般厉害。”
卫枫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说——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有时真弄不懂,他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又那么说……感觉他好像怪想同这个夏琰交上朋友似的。”
“可能也是为了‘秘藏’……”卫栀踌躇道,“别说爹了——这秘藏里要是真有武功秘笈,我都想看一看。”
“还是算了。”卫枫又露讥诮,“你现在就嫁不出去了,再学个秘笈,还能找到比你厉害的不能?”
“那就不嫁呗。”卫栀嘟嘟囔囔,“我又没多厉害,连我都不如,那得差成什么样……”
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目光重聚到沈凤鸣身上。卫枫伸手将他推了推,还是没见动静,皱眉:“他喝了多少?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卫栀笑嘻嘻伸出手,那手心里竟是三枚铜钱。“方才我觉得没趣,喊他玩了会儿猜枚,本意嘛,是想让他输了的时候,回答我几个问题的,可他没答几个,剩下的都选了喝酒——赢了也喝,这不就——都是他喝的?我要是这么喝,我也遭不住啊。”
“我说他怎么肯答你单刺刺的事。”卫枫伸手摸走了她手里的铜钱,“还猜枚,你这赌坊里混出来的习性能不能少带点,谁见了都怕。”
“也没有,我看他挺来劲。他说他认识一个道士会用铜钱占卜,跟猜枚也差不多。”
卫枫不置可否,起身叫来伙计付账。“这就走啦?”卫栀道,“他怎么办?”
“还怎么办,送走啊。”卫枫道,“难不成我跟你两个人对着他喝酒?”
卫栀看起来有点惆怅,“这还早呢……”
“早什么。要是夏琰真快回来了,这事不得告诉爹去。”
两人一面互相抱怨,一面不得已,将沈凤鸣扶起来,不无跌跌撞撞地搀去了门外的马车里。卫栀本来想坐在厢里,不过沈凤鸣这么一横,她便没处落定,没好气只能掀了帘子,同卫枫一道坐在了外头。
马车动起来,沈凤鸣微微睁开眼睛。似乎,这兄妹两个真是没有恶意——那一点儿打听试探的意味,他倒是觉得再正常不过。此际两人犹在嘁嘁促促地商议该将他送到哪里去。卫栀道:“黑竹现今的总舵不是说在临安城外么,我还没去过,要不借这机会去看看。”卫枫对此却大不同意:“我要是一个人,我就去那了。你却是个累赘,姑娘家去黑竹会总舵,你不怕我还怕。”
卫栀争辩:“我们是将他送回去——明眼的都知道是喝醉了,我们给护送回来,谢不谢先不说,还能为难我们不成?”
卫枫还是反对:“别没事找事,他们在临安城里也有个地方接头,是个卖酒的铺子,去那就行。”
“有啥不一样?”卫栀道,“不都是黑竹的地头。”
“路近。人少。”卫枫道,“万一有什么事我还压得住。”
卫栀嗤笑:“我还以为你就喜欢人多的地方——你不是最喜欢交朋友?怎么落到黑竹会,你就——怕了?”
卫枫没搭理。依沈凤鸣的理解,这趟马车最后是决定去往一醉阁了。
他闭目进入微眠。在风月盏他固然没有尽醉,但饮了那许多酒是事实。也算不得是卫栀灌他,他只是自己求醉罢了。
他想到塞在衣襟里的、卫楹的那张喜帖。虽然他心里更想回的是泥人岭的总舵,因为那样可以不用见到那个多事的老头子,不过——假若卫家兄妹两个真能把自己好好送回一醉阁,他想,他不是完全不能考虑,给无双卫一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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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卫二家即将联姻之事,在其后大半个月,理应是临安城里街头巷尾首要的谈资。
如果没有另一件事的话。
沈凤鸣去了一趟夏家庄,是去看夏琛。少年身体恢复得还算快,但暂时还只能半躺着,谈及那二家的婚事,他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说,夏家庄也收到了请帖。
父亲夏铮原本因他昏迷未醒之故获准多留临安一个月,如今“独子”已醒,那一个月自无可能再延后。但夏家庄却又有了桩新道理——据闻,因为一向以正直著称的夏铮竟然也有个私生子,坊间取笑,他同陈容容当真是“一家人”,毕竟陈容容也有个同别人生的儿子呢。
有“丑闻”交口相传,“喜事”当然排不上头号了。
夏铮显得愈发“焦头烂额”,几次三番御前陈奏,要花点时间处理家中“琐事”。那位御座上的官家大概也晓得这事要怪自己胡乱嚼舌根,不好苛言责骂,面上假作不懂,实际上,却当然只好由他将离京日期再拖延了下去。
夏铮目的达到,脸面也只好暂且不管了。
他顺理成章暂时接管了早前的朱雀府——于官家而言,这并非某一个人的宅邸,只是某一种权力的所有物罢了。只是夏铮并不习惯去住,除非有要紧事不得走开,否则总还是回他的夏家庄歇下。内城里都晓得他也不过是暂时拥有那些权力,所以也没人紧着提议为他翻新修缮,由着那个地方还是如往常一样存在着——仿佛在以那样的不确定,等一个更确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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