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型精分现场。

    
    今年的寒潮似乎特别强劲，三月初的夜晚，依旧寒意袭人，街道两边张灯结彩，古老浓郁的年味仍未散去，大年一过，人们又一头扎进了忙碌的工作中。
    录音棚里温暖祥和，从屏幕中散发出来的蓝光投在颜袖的脸上，她紧了紧手中的剧本，脊背挺得僵直，眼睛盯着屏幕里的角色，已经看得烂熟于心的的台词从口中发出。
    “此去经年，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有与你淡似水，才能千杯不醉，这一杯酒敬你，愿你黄泉路上莫回头，愿我余生不再对着墓碑说情话…………”
    “停，停下来，”耳返里传来老莫的声音，及时制止了她:“情绪不对，语速太快，重新来一遍。”
    老莫是他们绘声工作室的大boss，也是配音导演，一位接近四十岁的大叔，虽说是大叔人倒是长得挺可爱的，有些肉嘟嘟的圆脸笑起来竟然还有酒窝，习惯把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然后和新人们打成一片，业余互怼、聊八卦、打游戏比他们玩得还溜，和蔼可亲得不得了。
    然而这些都是表面假象，接触过许多动漫作品的配音演员都知道，绝大部分的眯眯眼其实都是扮猪吃老虎的怪物，他们睁开眼，能吓倒一片，比平常不苟言笑的人还要严肃。
    颜袖长吁了一口气，说:“好的。”
    倒退回刚才的画面，她酝酿好情绪再次开口:“此去经年，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有与你淡似水，才能千杯不醉，这一杯酒敬你，愿你黄泉路上莫回头，愿我余生不再对着墓碑说情话…………”
    “咔，还是不对！”
    一窗之隔的外面坐着几位配音前辈，老莫透过玻璃朝她比了个手势:“袖袖啊，你平时表现得挺好的啊，今天怎么回事？这一段都卡十多次了。”
    颜愫吐了吐舌头，面露难色的实话实说:“导演，这一段演员的嘴型和片方给的剧本台词完全对不上。”
    老莫不愧是拥有十多年配音经验的大大，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见识过，闻言面不改色的推开门走进录音棚。
    颜袖扭头把手中的剧本递给他:“导演，你看，就是这几句。”
    老莫睁开眼，沉黑的双眸没有笑意，冷静而严肃的扫了眼剧本台词，又凑近屏幕看了几遍回放片段中演员的嘴型。
    得了，又是一个台词都没背熟的演员，而且这位比以往的数字小姐更甚，她不仅台词没念对，牛头对马嘴，连字数都没数对。
    一共五十几个字的台词，演员的嘴型只说完了四十个字，能配好才怪。
    老莫终于知道颜袖这丫头在纠结什么了，她是新人压力大，又碰上这种糟糕的事，想追求完美，难免陷入两难的境地。
    以前全国专业的配音演员一边手都能数的出来，供不应求，急需新鲜的血液，可是配音这门艺术除了努力和技巧外还需要一定的天赋，并且配音演员的待遇跟演员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很多新人坚持不到最后就放弃了。
    还好这几年由于国漫的崛起，网络游戏的普及，二次元文化的冲击，以及个别几个配音综艺节目的播出，让配音演员这个行业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也让更多年轻人爱上了配音。
    老莫作为配音界的老前辈在工作时虽然苛刻了些，但他是个爱才之人，挑出来的学生都是亲自手把手教的。
    他指了指放在窗外古架上的奖杯说:“看到了没有？我们工作室的传室之宝。”
    颜袖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雕刻成炒锅形状的银制奖杯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
    颜袖咽了咽口水，说:“看到了，还挺特别的，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难道是配好了可以吃火锅？”
    “你这丫头想啥呢？不对。”老莫摇了摇食指，笑眯眯的把剧本塞给她，用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说:“第一，演员的演技和台词差到这种地步我们想锦上添花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尽力屎上雕花；第二，声线要拿捏准，调整好语速和情绪，在她闭嘴的那一刻台词要讲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调整心态，做好背锅的准备。”
    颜袖:“……”
    一些流量明星的演技和台词功底差得惨无人寰，每次演戏都敷衍了事，全靠修图师和配音演员后期拯救。
    但是粉丝眼里出西施，有些极端粉丝看自己的偶像和爱豆都是带着几百层滤镜的，再尴尬的演技他们都能闭着眼睛吹上天，吊打好莱坞影帝影后都不在话下，嘴型和台词对不上？不存在的，那一定是配音演员的问题！
    颜袖配的是剧中的女三号，演员是刚出道的女团新人张漫，不知道是剧组想捧张漫还是怎么回事，女三加了不少戏份，可演技那叫一言难尽。
    CV替演员背锅的情况屡见不鲜，颜袖想起了他们几个新人刚来工作室时老板娘送给他们每人一只钥匙扣，上面统一挂着一个银色的迷你锅，她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居然还有这层意思。
    颜袖彻底释怀捏着剧本噗呲一声笑了:“导演，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工作十分顺利，配了三遍就过了，大家一起加班加点总算完成了《暮云传》的配音。
    老莫在下班前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他们工作室前些日子接了一部群像动漫的配音工作，在配音演员稀缺的情况下，需要和隔壁的雅音工作室联手，并且极有可能出现一位配音演员同时配多个角色的大型精分现场。
    颜袖实习以来最常听别人说的一句话是“配音演员都是怪物系列”，专业的配音演员能精分出十几种甚至几十种不同人物的声线，配得了飞禽走兽路人甲乙丙，也配得了萝莉正太御姐抠脚大汉……
    试音之后，颜袖分到了四个角色，霸气御姐音女二号，沙哑苍老音六旬老太太，软萌正太音十三岁小男童，还有一只好吃懒做的猫……
    晚十一点，绘声工作室的灯暗下来，颜袖背着书包抱着老莫给的剧本走到路边等出租车。
    工作室离她们学校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她看着过往的车辆，想起了从前事。
    她虽是配音实习生，但真正接触到配音也有五、六年了吧。
    刚开始的时候做的是业务网配，条件很简陋，也没有报酬，全凭着自己对作品和配音的喜爱坚持下去，后来绘声工作室招收学徒，老莫问她愿不愿意成为配音这个大家庭的其中一员，她头脑一热答应了。
    之后就是两年的培训和一年的听棚学习，直到去年她才顺理成章的转为了配音实习生，并在老莫和前辈们的指导下尝试接了一些工作，积累经验，虽然大多数都是配角，台词也不是很多，她却真实的感受到了原来自己的声音也可以有无限的可能。
    夜里有些凉，晚风徐徐，路边的梅花悄然而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香。
    路上行人渐少，出租车司机像是自动屏蔽了这片区域，半天不见车路过，颜袖等得有点烦躁，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摊开了手中的剧本。
    从路人甲到女二，从接近本音到跨度更大的声线，一步一个脚印走来，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临走前，老莫再三强调让他们回去好好研究剧本，熟悉语境，她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剧本入戏太深，不禁张嘴念了出来。
    破败的村角落，头眼昏花的老太太坐在墙角挑茶叶，懒得一批的肥猫趴在她脚边晒太阳。
    “咕噜咕噜……喵~”
    女二神色匆忙的跑过来，急喘气:“呼……呼，奶奶您有看到一位脸上有刀疤的大叔从这里经过吗？”
    老奶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瞧她，声音沙哑，慢吞吞的道:“老身眼花，认不清人喽，不知姑娘要找哪位？”
    在一边玩石子的小正太摇摇晃晃的蹦哒，奶声奶气道:“奶奶，我知道，姐姐要找的很定是隔壁的王叔叔，他脸上的刀疤可吓人哩……”
    路上无人，冷风拂面，颜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一辆山地自行车正朝着她的方向飞速奔来。
    车轮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滚动，上面的人身如轻燕从她身边掠过，掀起阵阵寒风，吹得她墨黑的长发洋洋散散，围巾脱落，一张白里透红的精致小脸露了出来。
    唇不点而自红，眼不媚却眸光流转，右脸颊靠近下睫毛的地方点缀着一颗极小的痣，颇为勾人。
    骑行的人握住车把，唰的一下在她身边急急刹住车，调转车头，长腿微屈撑着地面，回头看她。
    光线暗淡，那人身材倾长，穿一身蓝白运动服，戴着黑色的轻质头盔，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从暗色棉质手套里微微露出随意的搭在车把上。
    颜袖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橘色的暖光里瞧见他弧度美好的下颚线，以及喉间那一小块硬质的凸起。
    和她完全不同的构造，上下滚动，发出一声低沉喑哑的笑声。
    她的思绪被拉回，恍惚记起自己刚才一个人精分来着，别是被这人给听见了吧？
    她嗖的一下把剧本塞回包里，捂着围巾，眼睛四处张望，就是不看他，用原音小声嘀咕:“啊咧，大晚上的就是容易出现幻听，果然恐怖片看得太多，人都有点不正常了，前辈应该快下楼送我回去了吧？”
    一副你听错的小表情再明显不过。
    男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突然咧了咧嘴，笑得有些肆意，扶正自行车，长腿一蹬，伴随着沙沙的风声渐渐融进了夜色里。
    颜袖拍了拍有些烫的脸颊，咳了一声，估摸着他已经走远了，于是捏着嗓子，用男童的小奶音跟这位夜行的家伙道别:“再见哈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