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寻来时, 慧觉正替丫丫掖好被子,晚上见这小姑娘睡得不踏实, 老和尚便守在一旁, 坐在床沿上说起几个故事, 他许久未哄过孩子,也不知道脑子里记得的那些东西, 小姑娘是否爱听。
许是白天哭得累了,又或者是老和尚念经式的语调令她心安,即便慧觉说的那些陈年趣事皆落了灰,丫丫听在耳里,那自清晨响至午夜的啜泣也渐渐平息。
当小姑娘沉沉睡去时,明月与老和尚皆是松了一口气, 天上一轮瑶魄将清冷藏下几分,那点溜入房中的月光轻柔且绵长, 溶溶月色似罗衾笼着屋子,织成一副幔帐,将忧愁挡在外头,护着长夜里难得的安详。
昭远推门进屋时,脚步也放轻几分。
慧觉瞧见他这小徒弟夜半来寻, 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若在屋内商谈怕是要扰人清梦,老和尚当下摆手示意, 又指了指外头, 引着昭远往院内走。
“师父。” 昭远唤了一声, 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踌躇一番后倒是将解释都给压在心头,小小少年索性直接将那枚玉扣递予老和尚,静待其反应。
他年纪尚小,对于暗庄之事虽有所了解,可未活在那个年代,便也不知慧觉所想。
玉扣静静躺在昭远掌心,小小一枚圆扣不过两指节大小,衬着月色,映在老和尚眼中,却比冰轮更亮几分。
齐王暗庄,暗护齐王。
慧觉未能想到如今还有一天能够再见此物。
“阿弥陀佛。” 良久,慧觉低头诵出一声圣号。
自后山行至前厅,需穿过一条石子路,树影婆娑,和着微风摇曳于脚下,老和尚缀在昭远后头,一老一小踩过脚下碎石,踏过混着泥与碎叶的小路。
慧觉将万千思绪关在脑子里,任由一双脚向前走着,这条路他走过几十年,闭上眼也知尽头在哪,今夜再踏上时,却又觉得前头那片地雾茫茫的,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不知里头有什么等着他,也不知自个还能做些什么。
一如几十年前般,他以为自己要刀口舔血一辈子,却接了任命削去青丝,褪去俗世苦忧,做了庙中僧人。待齐轩王驾鹤西去,慧觉又认为这和尚或许要当上一辈子,直至他身披袈裟入了土,西天上或许还能有他一袭位置。
他没有觉得做和尚有什么不好,也未觉得归顺于暗庄又有何不妙,若非靠着当年习来的一身本事,现下老他骨头一把,又如何与歹人周旋,护下这些孩子?
慧觉只是未料到,便是他佛前苦修几十年,到头来也未曾参透造化二字。
人这辈子,不走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晓后头还会发生些什么。老和尚到了门前,却未进去,他站在院内隔着一道半开的门,视线与里头那位青年撞了个正着。
前厅内,齐容轩在打量慧觉,老和尚也将这一男一女两名来客细细观详。
“全禄。” 青年忽地念出二字。
这一声,叫的清晰,听在慧觉耳内却又似自天边而来,越过茫茫云层,带着湿意与露气钻入老和尚耳内,朦胧间刺得他一个激灵。
天下福事何其多,无外功名利禄全。
是了,发丝未断之前,他确实用这名字活了十几个年头。
全禄这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好在老天多余物件虽一样未给,却为他留下个聪明脑子,又给了副灵活身子,他靠着这份聪明劲学会妙医玄毒,又仗着身手轻巧习得暗杀之法,年纪轻轻已在暗庄本部有着无量前途,虽见不得光,却也算应了名中二字。
可圣德寺主持偏偏挑中他做弟子。
他那师父原本也效命于暗庄本部,却被上头一纸文书调至国寺,穿起僧衣念起经,敲着木鱼撞着钟,暮鼓晨钟之下活了大半辈子,全禄曾见过主持一次,但也仅是匆匆一个照面,却是不想临到交接之际,竟是向上头请示将他这不通佛理的人接入寺中。
“做和尚,可还好?” 门内,齐容轩问他。
既顶着全禄这个名,与红尘俗世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本无心入佛门,偏偏上头命令违抗不得。
入寺头几个月年,确实过的不太顺。
“很好。”听见这个问题,老和尚含笑合掌,那双曾经染血的手已浸满檀香,他不知这话是对着齐容轩说,还是对着已故去的师父说,又或者是将这个答案说与自个听。
“做慧觉,很好。”
年轻时慧觉不懂为何师父挑中自己,但庙中岁月确实让他静下一颗飘荡的心,他无家无根,无依无靠,天下虽大却寻不到一个来处,守在一个地方吃着皇粮,日子过得虽算好,心里那片地仍有些空荡。
如今以佛为父,以庙为家,很好。
圣德寺原为国寺,齐轩王仙去后逐渐走向没落,诺大一暗庄,因上头那位新王圣心难测,也由内崩析瓦解,彼时慧觉刚接任主持一职不久,瞧着那树倒猢狲散,心里头却是想着若他仍是暗庄本部一员,在这栖息的地界没了后,他这只无源鸟又能飞往何处。
暗庄虽散,里头那些人若是愿随了新王招安,便去了百通教任起职;若不从,运气好些还能逍遥田间,运气差的那些因知晓太多辛密,早已被咔嚓处决。
他运气称得上好,却又不好。
慧觉因早早接手国寺事宜,早已不问暗庄本部那些事,圣德寺虽与暗庄为一体,大多数时候仅是为了巩固民心,确保庙中僧人心无二意,如此一来他虽未因牵扯太多而与齐轩王一同上路,但也随着百通教兴起,而不得不瞧着圣德寺逐渐落魄。
“庙中僧人呢?” 齐容轩虽知晓个中缘由,却仍是要问上一番,他若不闻不问,慧觉也难以与他交心,二人目标一致,便莫要一开始生了嫌隙才好。
慧觉走入屋内,寻了个位置座下。
“遣了。” 他到底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如从前那般硬朗,若是能歇息一会,便不愿多站上一时。
“百通教欺人太甚,贫僧一人在山头待着就好。” 慧觉倒也实诚,活了这么写岁数,是敌是友,他总能瞧出个端倪,若非如此也无法守着自个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眼前这青年既无心害他,如实回答又有何不可?
况且,这人又携玉扣而来。
慧觉说的是那数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山上缺粮少食,底下人碍着百通教名头不敢往上送,存着逼死一干秃驴的心,慧觉总不能让山上所有僧人陪着他一同吃糠咽菜,靠着后山长着的那丁点食粮过活,于是便将庙中老少皆送出圣德寺,好歹能在外头混上一口饱饭吃。
他这一待,就是几十载寒暑。
曾经也有些上了年纪的僧人不愿离开,慧觉也不强求,他那时年纪最轻,便成了超度之人,待老前辈一一故去后,为其在后山添上新坟,后来青灯古佛下仅余他一人诵经之声。
每逢一段时候总有庙中故人前来,但多数时间里,皆只有慧觉一人独守空山。
虽孤寂, 却问心无愧。
仔细想来,若他仍是全禄,待暗庄散后,漂泊于世间寻不得来处,他不愿;与百通妖人为伍,更是可耻。
如今这般,已是最好的结果。
“既打算一人守着圣德寺,为何庙中又多起弟子?” 齐容轩说着这话时,眼神打量起昭远。
小少年不知话头为何转到他身上,一时神经绷紧,他这般小大人总是爱将事情揣在心里,学着老和尚一般面如止水,却到底是年纪太小,无法真正将所思所想藏得严实。
齐容轩知道,他在紧张。
慧觉不知眼前这位青年用意为何,一时也有摸不清头脑。
既不知深意,照答便是,藏着掖着倒更费功夫。
“昭远原本为京中天远将军独子,一家因百通妖人迫害被屠,仅他被老仆所护,那老仆以其孙代主避开百通教耳目。” 说起旧事,慧觉心有不忍,“而他们主仆二人则是逃至山中,正巧碰见贫僧。”
再看那立在一旁的小少年,听及灭门之仇面上也未动怒,薛怀南听及将军二字望向昭远,天远称号若是世袭,那这位少年祖上还与他有些渊源,他为齐国征战那会,军中便有一位天远将军。
这一眼便自那双眸子中看见了火,可这火虽烧在心里,却未燃在面上,薛怀南心下对这位将军独子更是欣赏几分。
仇,能使人疯癫,也能使人沉着。
心性坚毅者,属于后者。
“你恨百通教。” 薛怀南走到昭远跟前,俯下身,将那位小少年的眼神看得再清楚一些,“可有想过报仇?”
前有齐容轩一番话意味深长,后有慧觉提及他所负家仇,昭远一时思绪万千,未能留意屋内状况。那位劲装女子靠近时,他并未察觉,忽地听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僧人不禁往后倒退几步,直至离了薛怀南三尺远,仍心有余悸。
他自幼耳濡目染,随着父亲一同习武,被慧觉收留,长居圣德寺后修行仍未落下,倒是在昔年暗庄之人的指导下更进一步。
再兼昭远被一番遭遇逼出个谨慎心思,即便分神也该留意到有人靠近。
然而此时,他竟未发觉。
昭远打量着这位神秘来客,又想着她所问的那句话,一时不知从何开口,是问她那身功夫?又或是回答那个问题?
“爱恨贪嗔痴恶欲皆牢笼。” 思来想去,昭远抛出这么个似是而非的回复。
话刚出口,他瞧见面前女子嗤笑一声。
“这话太假,且说些真话……” 薛怀南又往前靠近几步。
“……你想不想找上那群百通妖人,将昔日那些仇统统还给他们?”
恨?若恨了,那便是有违佛道。
爱恨贪嗔痴恶欲皆牢笼,可昭远心中清楚,即便他将佛经倒背如流,对着那尊佛像念上一千次,一万次,念到如同刻在心上一般……
他也逃不出那牢笼。
“家破人亡,如何不恨?” 眼前这人自打进了屋便未曾开口,昭远瞧她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好似发呆一般,也不知为何会对自己忽然起了兴趣。
那双眼睛下,一切隐藏皆无从遁形,昭远与薛怀南对视片刻,微微撇过头想让那份不自在淡去些。
“那我帮你。” 薛怀南忽地笑了,他瞧着小少年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将方才那番话重复一遍。
“若你恨,你想报仇……“
“那我来帮你。“
薛老将军倒是从未料到,昔年在齐国欠下的那份人情,如今还能以这般方式还上。或许真如扶绫波所言,有些事情上天早已注定好。
齐容轩与慧觉二人先前留意着薛怀南那头的动静,齐容轩倒是才想起当年薛老将军挂帅时,朝中大将因他那时还是女儿身而有所不服,胆子大些的将那心中所想直言不讳,胆子小些的则暗中结成团使下绊子,起初仅有一位天远将军因淮娘才能出众而真心视其为统帅。
如今兜兜转转,倒是让他俩遇见天远后人,即便是能掐会算,齐容轩也心中也不由感慨万千。
“你呢?” 借此机会,齐容轩问起眼前这位老和尚,“心中可有恨?”
厅中摆着一方香炉,此时无风无波,便可见袅袅轻烟直上。
人心若似檀香,仇便是那阵如风,风一吹那心也就乱了。
想他大半辈子诵经拜佛,求得不正是心静心安?
“恨。“ 慧觉合目道出一字,他终有负于佛。
妖人横行,民不聊生,王非贤王,国已不国。
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他心静又如何?
这世道乱了……
“若说我此番前来,是为与你共议灭教之事,你当如何?“ 齐容轩终是将来意表明。
圣德寺原本暗庄分部,寺内弟子虽有普通僧人,却也有半数弟子为暗庄效命,当年慧觉将庙中老少遣散,却与其中一些暗中保持联系,虽不频繁,但也是一份助力。
若非如此,也未能将丫丫救下。
如今,齐容轩需要这份助力。
“此言当真?” 慧觉所言之时仍紧闭双目。
“此言当真。” 齐容轩的目的从未变过。
“灭教灭教,何种程度才算灭?” 虽身居深山,依着那些故人情报,老和尚自是知晓如今百通教根基如何之牢。
灭教,等同于逆王。
既携玉扣而来,这青年当真清楚他自个在说些什么?
“妖道不死,不休;齐王不灭,不休……” 齐容轩闻言一笑,他话音未完,却是将视线转向薛怀南,曾经的齐轩王心中清楚,老将军最能知道接下来那句该如何说。
“天下不太平,不休。” 薛怀南摸上昭远那小脑袋,却是想起第一次在齐国凯旋归来时,他策马游街,沿途所见之景。
那时的齐国虽还未一统天下,百姓眸子里却是有光的,而那光中映着盛世太平。
闻言,慧觉陡然睁开眼,似有利刃出鞘,伴着虎啸龙吟,唤醒那份几十年藏于佛音檀香间的血性。
“若有所需,宝刀未老。”
他这把老骨头,终还能有拼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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