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戈站在崖上俯视着我,衣袂翩飞,那一瞬间让我有一种欲乘风归去的感觉,“我知道你不怕死,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你想过没有要如何才能活,在这个世上活得更好要如何将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在无法逃避无可选择之时,只能想到死”
一丝讥诮从他的唇边逸出,散在夜风里。
无路可走无法选择之时,我想到的只有死
不错,霍戈了解我,甚于我自己。
我默然。
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那一天,你对我说出你心里的想法,其实是有预谋的吧”那些话,是一种试探,也是一个引诱。
试探我与他是否同路人,继而诱我深夜出帐,然后嫁祸于我,挑起九王与冒顿的战争。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能有那种绢帕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个他
只是,为此牺牲了库托尔,却不免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你阴谋嫁祸于我,然后将罪证直指匈奴单于,让九王震怒之下发兵攻打匈奴。然而九王深谋远虑,只想以武力胁迫匈奴割地赔偿,却不愿两军对垒,拼个你死我活。于是主君又心生一计,命人在军中散播流言,说九王要赐死曦央,并且还要将尸首在匈奴人最盛大的节日,茏城大会之时送往匈奴。试问,有哪个君王能够容忍他族如此羞辱若是冒顿一怒之下,拒绝割地求和,那么,九王即便再不愿大动干戈,也不得不仓促应战了。”
我一气说完,唯恐霍戈中途打断。
好在,他似乎并没有让我闭嘴的意思。
我调开目光,顾自说道:“不过在这一点上,冒顿倒应该感谢你,你的目的不过是借他之手除掉九王,我的人一日还留在东胡,九王便一日不会有所警惕,而那些流言自然不会传到九王耳中。主君,我说得可对吗”
我像是累了,轻轻闭上眼睛。夜晚的风凉凉地拂在脸上,带起一丝沁冷的寒意。
没有霍戈的命令,谁也不敢上前来拿我。
局面一时有些僵凝。
我忍不住微微掀开眼睫,却发觉霍戈并未注视着崖下的我,他的目光竟似望着峡谷出口的方向。
我心头一凛,果然,并听得霍戈悠悠地说:“你的话说完了还需不需要再拖延一点时间好让那个人逃回匈奴”
我大惊。一时做声不得。
霍戈转头望着我,“你说得虽然一点都不错,分析利弊也很透彻,我和匈奴看似可以站在同一条船上,但你别忘了,东胡最大的敌人还是匈奴。此次,是借他之手除掉九王还是借九王之手除掉匈奴,还很难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既然是撒网的渔翁,又怎么会让鹬蚌知道自己的结局呢”
霍戈的话音还未落,峡谷前方陡然起了一阵马蚤乱,他微微皱了皱眉。
那里果然还有伏兵难怪他胸有成竹。
我如兜头被人浇了一瓢冷水般,浑身彻寒。
张了张嘴,想要向霍戈求情,但终究不知从何说起。
前方蓦地腾起一股烟尘,黑烟滚滚,顺着风势迷了人的眼睛。
崖上崖下顿时乱作一团。
我感觉手臂一紧,有人在耳边低低地说,“跟我走。”
伏琅他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这样孤身犯险,敌上我下,胜败早已是定数,纵然此刻能凭借着一点气势打乱敌人的阵脚,但拖着我这个累赘,要想逃跑还是不可能的。
果然,乱过一阵之后,便听得霍戈大声喝道:“不要乱,全部下马,兵分两路用马匹塞住峡谷两边的通道。”
连喝两声,东胡士兵们都镇定下来,各自牵着自己的马,依序将我们堵死在峡谷里。
“杀上去,都给我擒了,一个都不能放走。”霍戈发一声喊。
“杀”众士兵一起举刀暴吼,冲了上来。
伏琅挥刀劈过,当先一人面目被斫,顿时血流劈面,猩红的血随着刀拔出而喷涌,溅了伏琅一身。
我静静地退在一旁,看着四面狂涌而上的人群,再看看崖上默然静立的霍戈。只要他一声令下,崖上百箭齐发,伏琅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无处可逃了吧。
可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等死吗
只是这么一恍神的工夫,空气里已经聚满了浓稠的腥味,混着马匹喷吐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异样的湿热。
“匈奴的勇士,你听好了,本王敬佩你的忠心与勇猛,如果你肯效忠于本王”
话音还未落,群山之中陡然响起一阵大笑声,笑声震耳,在山间来回激荡。
这声音
“东胡王,你要我的部属效命于你,你可有什么本事”
听到这句话,我激动地喊了一声:“单于”
在夹壁而立的山崖之上,一人挽弓搭箭,雪亮的箭头直指对面山崖的霍戈。他冲着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夹在指尖的长箭却未颤动分毫。
“你最好不要动,也请你的手下不要妄动,不要试探我的臂力。”冒顿冷冷地说。
霍戈果然不再动一下,山崖下的东胡士兵们也纷纷收了武器,退开三尺的距离。
一时之间,谁也不曾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第七章 盟约2
良久,霍戈望着我,突然笑了笑,“曦央郡主,你的面子可真大呀居然让匈奴单于为你亲身犯险,看来我得重新估量一下你的价值。”
“你也不差,放着烧毁粮草的敌人不追,跑来拦截一名逃妃。在大王眼里,她这颗棋子的用处大约还远远不止如此吧。”
“哈哈,”霍戈干笑两声,“小王愚鲁,怎及得单于智计之万一单于孤身犯险,深入敌人腹地,此等胸襟谋略,岂是常人可以揣测若小王早知偷袭我军粮草之人是匈奴大单于,又怎会放走大鱼去捞小虾”
“好东胡王为人坦荡率直,是真君子也。今日冒顿只要大王一句话。大王若答应,冒顿以天为靶,射出的箭就是我们结盟的誓约。”
霍戈良久不言。
我知道他心中恼怒。霍戈最在意的,就是不得不为形势所迫向他人低头。但此刻,除了结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转头,凝望着霍戈,“大王,识时务者为俊杰。曦央愿在此为质,见证匈奴与东胡两位君王的第一次携手。”
霍戈的目光黝黯深邃,刺到我的脸上,带着一股犀利的冰凉。
我微微撇开脸。
“贺赖曦央”不料,他竟是一笑。
我愕然回眸。
“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负手轻叹,笑得越发温柔,“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信你。”
我心头“怦”的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何尝不明白他心里怨我恨我。这世上纵有朋友千万,亦不及你我。可是到最后,我却选择了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
我苦笑着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仰首道:“谢主君。”
而后面对着冒顿,他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崖顶上,山风将他的衣襟吹得猎猎飞舞。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孤身犯险,欲救我于囹圄的这份恩情,我怕是倾此一生都难以报答了。
唯愿,历史的车轮沿着既定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这便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冒顿射向空中的鸣镝响箭被作为两军结盟的信物,留在了东胡。
同时留下来的还有我这个“人质”。
而九王带去匈奴的精锐骑兵铁风骑,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几度有死士踩着无数同伴的尸体杀出重围,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回本部请求援兵,却俱被霍戈斩首于帐前。
他别无选择。
数以百计的东胡士兵亲眼见证了主君与匈奴单于的结盟,虽说那晚他带出去的多半都是亲信部属,但难保其中没有混入九王的j细。
他除了彻底背叛九王,置九王于死地之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战事并没有僵持多久。
那一年的冬天,当第一缕冬雪落在光秃秃的山脊上时,九王战死的消息随着季风传回了东胡。
东胡上上下下白衣素缟,家家帐前挂起白幡,放眼望去,天上地下一片银白。
我想起这个时候,家乡的同学们应该已经在翘首盼望着天空飘落的第一朵细小的雪花。江城的冬天,有时候也是可以看到雪的。不过,那里的雪是温柔的、俏皮的,在人一个转身不经意的回眸间,悄然而落,你只能从树梢上、屋脊顶偶尔闪现的一点莹白寻到它曾经来过的踪迹。
而塞外的雪就不同了。
它浩浩荡荡、来势汹汹。如一只蛰伏多年的兽,顷刻之间,冷酷地吞没了周遭一切。
我从桑格儿的帐篷里退出来,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
刺骨的寒风如鞭子一般抽打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
九王的精锐部队大多在这场战役中覆没了,剩下的一些残部和家奴也被分拆成小股,编入了其他将领麾下。
至此,属于九王的辉煌,再也不存在了。
一夕之间,秋风尽,大雪起,风云轮转,满目萧索。
可是,兔死而狐悲。这应该是最后的平静了吧雪落的尽头,等待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脚步忽然有千斤重,这一场跋涉太远太远。
我抱着肩膀,无力地蹲了下来。桑格儿那异常平静的面容总是无声地在我眼前晃动。欲哭已无泪,欲辩已无言。
昔日尊贵无比的郡主,转眼跌落尘泥。
她的命运,日后,怕不就是第二个贺赖曦央吧在兄长与所谓的夫君手中被权衡被掂量,被敬献被争抢。
“这就是命啊是我们贺赖女人的命。”原来,看得最通透的还是贺赖部那个慈祥的老妇人。
“摔倒了吗”蓦地,有人在我身后轻叹了一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我蹲着没有动。
那声音笑了笑,“摔疼了”
过一会儿,又道:“疼哭了”
我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晶亮地瞪视着他,“你心里难道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动,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继续瞪他。
他唇边终于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我希望看到的
我的眼神闪了两闪,黯淡下去。
不错,这样的结果,原本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促成他和冒顿的结盟,九王就必须死
但,若他们不结盟。死的或许是霍戈,或许是冒顿,而陪葬的,却是伏琅是茉叶是我
我无言低头,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
这些天,这些年,面对着冒顿、蕖丹、霍戈面对着亲情、恩义、生死、良心的选择,我心里有过多少的疲惫,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交煎。
我自以为能看透所有人的命运,却偏偏看不透自己。
此生,如置于一局棋,胜负成败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深陷其中,则步步艰难,如履薄冰。
“你看。”霍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狐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雪白的天地下居然有一点浅浅的红。
红棘花
我凑近一点看,果然是在沙漠中见过的红棘花。淡淡一点红,好似随时都会被漫天白雪所淹没。但,过一会再看,它还在那里,招摇而又骄傲地存在着。
“它不是生长在沙漠里的吗”
“是,它长在沙漠里,也长在有一点沙、一点土、一点水、一点光的任何地方。”霍戈在我的身边蹲下。
我们对视一眼,他冲我轻轻笑了笑。
“你看,老天爷只不过是把我们移植了一个地方,难道我们还不如这小小红花不能如它一样,在更恶劣的环境里恣意开放”
我愣了一下,皱了皱眉。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你再看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你认识的那一些人,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让自己活得更好,站得更高”
这一下,我更加说不出话来。
别说弑父弑母弑弟的冒顿,就连蕖丹,临死也让那些忠诚于他的勇士们做了陪葬,还有伏琅,还有我
我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报复冒顿,害了玉阏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谁是弱者谁就得死。
这道理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明白,可是
“既然杀人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游戏规则,我们为什么不好好遵守难道,你要学佛祖割肉喂鹰怕只怕,喂大了恶鹰会害死更多更多的人。”
“我不知道谁是恶鹰,我只知道,九王本可以不死。不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原本可以尽量减少杀戮。如果不是你设计挑拨,这场战争本是可以避免的。”
霍戈轻笑出声,“什么是非不得已的时候我现在不动手,九王迟早会除掉我。啊,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郡主,贺赖全族的大仇终于得报。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么”
贺赖全族的大仇
我听得浑身一震。
“你、你的意思是贺赖的一百多条人命都是九王、是九王”
难怪那天伏琅说,他回贺赖是奉了冒顿的旨意回去追查杀人凶手的。这么说,果真不是冒顿所为可是,他为什么不解释不否认
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为了我将生存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仇恨上
为了这个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竟然愿意成为我报仇的对象也因为这一个可笑的理由,他失去了他未出生的孩子。
原来原来我所以为的恩怨两消,不过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自以为是。
自始至终,都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我欠了他
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堵在胸口,像是堵着一团火,又像是坠了一块冰,忽冷忽热。
霍戈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双手按在我的肩上,语气失了平日温淡浅笑的味道,而变得急促严厉,“这没有什么,这个世界哪个高高在上的人手上不曾沾满血腥贺赖部的人如此对待你我,死了也是活该。贺赖巴图鲁该死,九王该死,他们通通都该死。”
“当时,我在那里是看到了你的尸体的”我从喉咙里挣出声音。
霍戈不明白,他怎么会明白呢贺赖部一百多条人命虽然无辜,可我最在意的,是我以为他死了呀。
我以为冒顿杀死了我最敬爱的学长。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生无可恋。
我将生存下去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到对冒顿的恨意之上。
我杀了他的儿子。
那个无辜的孩子无辜的女人
我以为我报了仇,我可以不再怨他恨他。后来见到霍戈没死,我也只有欣慰,因为毕竟,贺赖的一百多条人命还是死在冒顿手里的。
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冒顿他从来不欠我什么。
他欠了天,欠了地,欠了父母兄弟,欠了白瑶欠了呼延冉珠可是,就算他欠了全天下,他也不曾欠我什么。
我又有什么理由,让他未出生的孩子为我抵命
“那是九王故布疑阵,让我的几个哥哥以为我早已死在贺赖,便不再对我加以防范。”
“然后,在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之时,再安排你出来收拾残局。”我颤抖着接下他的话。
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为时已晚,大错已铸成。
那些失去的东西,再也难以挽回。
“你知道吗为了替你报仇,我杀了冒顿的阏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风中颤抖的一片叶子,飘飘荡荡,无根无寄。
霍戈用力收紧了他的手臂,将我紧紧圈在怀中,防止我滑落在地。
“那不是你的错。能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所以你看,上天才要下这样一场豪雪,还天地一片纯净。”
我抬起眼来,从他的肩头望出去,漫天只见莹白的雪花不停地飞旋飞旋淹没了天淹没了地
淹没了我的眼
第八章 撕心1
雪,还在下,这一年却终于平安走到了尽头。
新年的第一天,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在胡地的这些日子,我已看惯他们对新年的漠视。相比起秋季大狩,和春季的茏城大会,困缩萧索的冬季,实在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能平安不愁温饱地度过,已算是万幸。
我照例如往常一样,先去陪桑格儿说了会儿话。是谁说过苦难使人成长。如今,我看着不笑不动亦不肯说话的桑格儿,才体会到这种成长的代价。
枯坐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不料却听得一直不肯开口的桑格儿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姐姐可是要去见四哥哥”
猛然听得四哥哥这三个字,我愣了一下,忙点头道:“是是,你四哥哥又做了好吃的东西,回头,我让茉叶给你端来尝尝。”
“什么好东西”桑格儿的兴致似乎颇高。
我笑道:“是饺子呢,你一定没有吃过,不过在中原,新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要吃饺子的。”
请原谅我的谎言。
谁叫霍戈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呢在当时,就算是中原也还没出现“饺子”这种食物。
不过,要敷衍一下没有见过世面的东胡人,中原却是最好的说法。
我笑得不动声色。
然而,或许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到“中原”这两个字的时候,桑格儿的表情微微有些僵凝。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和姐姐一起去吧。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四哥哥了。”桑格儿站起来。
我的笑容有些收不住。
我没有听错吧桑格儿居然主动要去见霍戈这是自九王出征、霍戈拒绝发兵相助之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诧异,桑格儿轻轻一笑,笑容里有丝黯然的味道,“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我只是想去向四哥哥道个别。”
“走去哪里”
“中原。”
我愕然惊怔了一下,“你要去中原什么时候走为什么我没有听主君说起过”
“四哥哥将我献给了汉王。等汉王的使臣一到,我就该离开这里了。”
汉王刘邦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霍戈早打着这样的主意。这些日子,表面上风平浪静,而暗地里暗地里潜藏的激流比之两族结盟之前更加汹涌。
他原来,早已与汉王取得联系,目的,大约是想合汉军之力铲除冒顿。
而除掉冒顿之后呢
他所要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草原霸主的虚名
“姐姐”桑格儿的轻唤令我倏然回神。
我勉强笑了一笑。
她挽住我的手,“走吧,四哥哥还等着呢。”
我张了张嘴,心中有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小在九王的宠爱和众人的呵护之中长大的桑格儿,她如何能明白
从来没有离开过东胡,未曾接触过正常生活以外的人与事的小公主,她如何能够明白
这一场噩梦,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以为霍戈也在其中,然而,他不在,他在梦外,做着他自己的另一场梦。
我们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走进霍戈的主帐。
一入帐,便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
只是此刻,纵使再美味的食物,也填补不了我内心的忐忑失望和无助恐惧。
霍戈的所作作为,是要颠覆整个历史。
我要如何阻止
要如何让远在未来的亲人朋友不会消失于时间的长河
我锁紧眉头,心事重重。
“好香。”桑格儿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才无意识地抬起头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银质小锅,架在白银托盘之上,盘里垒满了深红色的炭块,不时蹿出一两束艳红的火苗,舔着汩汩冒着热气的锅底。
与帐外的冰封雪冻不同,帐内温暖如春,斛光泛彩,美酒飘香。
对于奢侈,霍戈是从来不会落人于后的。
听到声音,霍戈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后的桑格儿,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桑格儿怯弱地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今日就算是为了可怜的桑格儿,也暂且收起心中的担忧和不快吧。
我振了振精神,轻轻扯出一抹笑,“主君帐里的香气,怕是连百里之外的狼群都要馋死呢。”
对于如此明显的赞誉,霍戈的表情还是温温的。他的目光从桑格儿身上落回我的眼里,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僵硬和苍白。
“你咳嗽好些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问的人是我,忙点头道:“好了,好多了。”
他皱眉,“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我又是一怔,才笑道:“是好了。你看,我这么久都没咳一声。”话音才刚落,喉咙里感觉有些痒,到底忍不住,呛咳出来。
果然,爱与咳嗽,是无法忍耐的。
我的神情便有些怔怔的。
霍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里的冬天可不比我们原先居住的江城,你穿那么少,又喜欢到处跑,感冒怎么能好得快”
言下之意,似乎颇有些责备我不该日日跑去桑格儿那里。
我安抚地握了握桑格儿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怎么感觉还好吗”
她笑着摇摇头,却将手从我的掌心轻轻挣了出来。
我也不以为意。
再看冒顿,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桑格儿的手上。
我轻轻咳了一声,“唔,饺子能吃了吧肚子好饿。”顾左右而言他。
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上前几步,抢过霍戈手中的银匙,迫不及待地送了一口肉汤下肚。
“哇好烫。”我捂住嘴巴。
一名近侍刚刚进账,见此情形,忍不住笑出声来。
“把她拿下。”笑声还未落,霍戈陡然道。
我一愣,对上那名近侍同样诧异不解的眼。胡人豪放,本来也没多大讲究,而常在主君帐内进进出出的人更是看惯我俩相处的样子,是以并未觉得我这样做有多么逾矩。可是今天
一愣之余,我猛然醒悟。
霍戈说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桑格儿
侍卫的反应到底比我快半拍,他腰间的佩刀已“刷”的一声抽了出来,搭在桑格儿肩头。听到动静,帐外又涌进来几人,其中一人的鞋尖踢在桑格儿的膝盖后,她一下跪倒在尘土里,长发顺着脸颊滑下来,遮住了脸庞。
“为什么”穿着明红色短氅的少女猛地抬起头来,长发扬起,明亮的眼神宛如锋利的刀子。
“为什么”霍戈微微地笑起来,“我亲爱的妹妹,我也想问你一句为什么,你就那么想我死吗还是,你想要做这东胡的主君”
桑格儿咬着牙齿,神情瞬息万变。
“难道,哥哥为你做的安排你还不满意吗你做了汉王的王妃,将来,就是母仪天下的夫人。岂不比在这苦寒之地挨苦受冻的好”
我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紧。
彼时,刘邦还只是一个困居汉中的小小汉王,霍戈如此笃定地告诉桑格儿,汉王的王妃将会母仪天下,这话若是被有人心听去,岂不又是一场大祸
“挨苦受冻原来主君一直以祖先居住之地为苦。可桑格儿虽是女子,也以生为东胡人,长在东胡为荣。”
“什么是东胡”霍戈嗤一声笑,“什么是匈奴什么是秦国什么又是大汉天下你以为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你们所坚持所感到荣耀的一切,还会存在吗”
他慢慢踱过去,伸手,从桑格儿袖中抽出一把无鞘匕首,匕首的寒光瞬间映亮了霍戈的眼眸。
“你想用这把匕首插入我的心口”他翻转手腕,将匕尖对着自己。
沉默。
绝望。
桑格儿猛地挣直了脊背,眼里是恶毒怨愤的光,“霍戈,你杀我父亲,愚我族人,大家敬你是英雄,我只道你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小人。”
“我从来没有当我是英雄。”霍戈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当今世上,霸王项羽是英雄,冒顿或也可称为英雄,但他弑父屠母,对兄弟斩尽杀绝,这样的英雄你也敬服么”
“呸冒顿算什么若不是暗中与你勾结,断我父亲后路,他也不过是父亲的手下败将而已。你勾结外贼,陷我族人于死境。霍戈,你不得好死。老天有眼,总有一天会收拾你的。”
“老天老天在哪里”霍戈摊手而笑,“老天若有眼,今日,我,她,我们都不会站在这里。”
他的眼神清淡如西湖水,不蕴一丝笑痕。
第八章 撕心2
“天神在上,自会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我虽不能得报父仇,却也绝不会向仇人低头,受仇人摆布。”桑格儿哑声嘶叫,挣扎着站起来。
众侍卫一拥而上,扑过去压住她的肩膀。
“你嫁给了汉王就会明白,天下何其之大,东胡这一隅之地的恩怨何其渺小。何必拘泥于仇恨这种形式呢让自己过得快活一点不好吗”霍戈弯下身,像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者般俯视着愤怒的桑格儿。
“桑格儿哪里都不会去。”一抹凄绝的笑容从桑格儿唇边逸出,“东胡的女儿死也死在东胡的土地上。”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头撞向霍戈的腹部。
我惊呼一声,银汤匙“咚”的一声落入的汤锅里,汤星四溅,落在我的手背上,连剧痛都显得麻木。
而那边,霍戈已被桑格儿撞了个趔趄,他慌忙连退几步,已经迟了,手中的短匕一个拿捏不住,被桑格儿夺了过去,她反手将匕首刺向霍戈胸前。
帐内已是一片混乱,侍卫们疯抢而上,有人从斜刺里冲出,挡在霍戈身前,而更多的人则是递出了手中的刀剑。
“桑格儿”我大叫一声。
声音还未落,一大蓬血花涌起在半空,又如烟花般纷纷洒落。桑格儿无力地晃了晃,身子却并未倒下来,那些扎入体内的刀剑支撑住了她的整个重量。
她眸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失,唇边却带着一抹笑,刻毒的笑,“霍戈,老天会收拾你的,我会看着,一直看着你。”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所有的刀剑一齐从她体内抽出,她的眼无力地大睁着,尸体沉重地摔在尘土里。匕首从手中滑脱而出,跌在地上,没有来得及刺入任何人的身体里。
一片寂静。
唯有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汤锅里不知疲倦地汩汩着热气。
有人别过眼去,不忍再看。
但无论如何,东胡的百灵鸟是永远地飞走了
岁月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生死,而停下它匆匆前行的脚步。
历史也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参与而改变它既有的方向。
狡兔死,走狗烹。
九王的败亡令原本脆弱的利益结盟走至终结。
冰雪还未消融,匈奴已向东胡发动了全面的进攻。
战线节节向北推进,一直到拔地而起、高耸绵延的阴山山麓。阴山,山势极广,千峰万壑,绵绵不尽,足有数千里,其中崎岖小道自是不计其数,但可行大军的山道却只有一条,那便是向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的狼山隘口。
当年,东胡使臣带着我从那里走进来。
订立盟约之时,冒顿和伏琅从那里走出去。
如今,匈奴的铁骑也要从那里冲过来,踏平东胡人所拥有的一切。草地、牛羊、家园以及尊严
阴山山顶的积雪亘古不化,肃冬寒风夹带着大量的风沙席卷了整个草原。太阳小而薄,如一枚铜钱似的悬挂在辽远的天边,日光惨白如上了一层寒霜。
霍戈顶盔戴甲,挂帅亲征。
我看着跨坐在马上的霍戈,努力搜寻着记忆里的零星碎片。那个如风一般潇洒,如阳光一般灿烂的男孩,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属于少女时代的青涩心事,那些,曾经被晾晒于白炽灯下的驿动的勇气,在这一瞬,被历史的洪流汹涌着席卷而去。
再也回不来了。
我无声地仰望着他的背影。
那么单薄,那样寥落。
这是一场没有归路的战争,将决定整个草原谁主沉浮。
胜,虽荣。但前路仍有无数场征伐等待着他。
但如果落败,如果落败
我不敢想象。
霍戈在马上,没有回头。他决然而去,带着一众孤意赴死的子民们,奔向已然可以预知的命运。
长夜寂寂,雪落无声。
霍戈走后,偌大的营寨显得空寂而荒芜。十帐九空,只要是长过马鞭的男子,都跟随他的父兄上了战场。
留下来的女人和孩子们,如一群惶惶不安的兽,陷入漫天无边的风雪之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撕裂它的宁静。
我仍醒着,茉叶也依然在我身边忙忙碌碌。
她将炉火拨得更旺一些,又拿了一件狐裘披风出来,搭在厚厚的床褥之上。
“这件披风”我半撑起身子。
茉叶忙道:“这件披风颜色太素了,容易弄脏,我再去换一件。”
我抬手阻止了她。
手指轻轻抚过温软的毛皮,我记得,这件披风是我从贺赖部带去王庭的,初抵王庭的那一日,霁雪初晴,夕阳将天空晕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我从一片素白冷寂的世界里走出来,看到的第一抹风景,是骑在白马上的王子蕖丹。然而,他终究不是我的光明,冒顿的惊马击碎了我短暂的迷梦。
那时的他,嚣张跋扈、满不在乎。一人一骑横冲直撞进迎亲的队伍,浑不顾他人异样的眼神。我以为他身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以才能如此骄纵狂妄,目下无人。
但后来才知,全然不是如此。
他的嚣张和骄傲,是建立在世人的漠视与遗忘之下的。他的存在,令母亲含恨,令父亲猜忌,令他人以为绊脚石。如此艰难的成长,却并未让他绝望。
他学会了如何在边缘游走,如何在尊严与生存之间作出抉择,如何将一个太子耀眼的荣华狠狠踩在脚下,如何让人在憎恨蔑视的同时,忽略他也在渐渐长大,忽略他背后翕动的羽翼已足以撑起匈奴的整个天空。
而藐视他的人,最终会被他踩在脚下。
以往无数次的经历无不印证着这个道理。
那么这一次,大约也不会有所不同吧。
我眼神一黯,茉叶已强行自我手中抽走了那件纯白色的狐裘披风。
“郡主,你身体不好,这些劳神费力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
茉叶静静地凝视着我,被她看得久了,似乎也能从她清澈的眼眸里读出一丝悲凉的味道。
我慢慢往后仰,靠在卧榻之上,这段日子,咳嗽一直不停,嗓音沙哑得如被火焚过一般。如此漫长的病痛,是否预示着我在这里的日子已经不长久了呢
“茉叶。”我说。
她应一声,上前一步。
我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你逃走吧,东胡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茉叶一震,半晌,惊惑地问:“郡主的意思是单于他不会来接我们我们匈奴的铁骑会败走东胡”
“傻姑娘。”我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涌起酸楚,“匈奴如果落败,我们还可在此苟且偷生。但若是”
话音还未落,帐外凄迷的风雪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悲鸣,如一只垂死的兽挣扎着发出对上苍最后的控诉。
紧接着,无数纷沓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奔跑、跌倒,在雪地里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同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挥着,那些沉默悲哀的女人们齐声恸哭,尖细的声浪如根根尖刺,刺入耳膜,听来比月夜狼群的嚎啸更为惊心动魄。
茉叶愣了一下,快步朝外走了两步,却又像是想起什么来般,惊惧地止住了步伐,嘴里喃喃着:“出事了吗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了”
我厌倦地闭上眼睛。
像是在回应茉叶的提问,帐外的喧闹吵嚷之声渐渐汇成一团,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慢慢地听出其中夹杂着愤怒的嘶吼:“杀了那个女人杀了她”
茉叶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过去,想要将帘子合得更紧一些。
可是愤怒的人群早已一把撕裂了厚重的皮帘,皮毛如雪片般纷纷洒洒,扬入漫天风雪之中。刺骨的寒风夹裹着雪沫扑入帐中,帐内勉强维持的一丝温热躲避不及,一头撞入炉内,火星闪了几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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