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离别

    
    谁知这个看上去已三十五、六岁的山里妇人静静地听完男人婉转地说完要求后，默默地进屋去泡了三杯茶水，自己拿了一杯，喝了几口，沉思了好一会儿，她毫无表情地点了头，说：“可以跟你们去，只有一点，我女儿虽然没有见过世面，那个人既然要，就应该给她一个名分。”“那是当然，他连名儿都亲自嘱咐了，就叫‘林沉香’，带过去后，沉香就是如假包换的林家姑娘，这个我可以保证。”“……他很早就结婚了吗？”男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不隐瞒，表情尽量放得平淡：“八二年，他娶了一个上海女人，并且有一个儿子，叫林立允，上昆仑山的时候儿子已经两岁了，不过这个孩子没有在家，三岁那年被送到英国，现在家里除了太太，没有别人。我哥说如果您愿意也去，他可以……”“不用了。”妇人冷冷地打断男人的话，叫过女儿，说：“听妈妈的话，把衣服换了，漂漂亮亮地，跟着叔叔阿姨到你爸爸那里去。”“沉香乖，漂亮的姑娘要优雅，不淘气，阿姨带你去看烟花好不好？”女孩却惊恐地瞅着她凑过来的红嘴唇，“哇”地一声哭了。“不哭，不哭，别害怕。”妇人拉过女儿，犹豫了一下，又说：“妈妈跟你说几句话，你记着啊，过去之后要好好学习，不要贪玩，以后长大了找个好男人，正正经经地结婚生子，别像你妈妈年轻时一样，一辈子就这么埋没了。”女人红了眼，将一串自己亲手做的红豆项链挂在女儿脖子上。
    “月亮割草草……月亮割草草……”小家伙地底下钻出来似地挥着镰刀，兴冲冲地从门外把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伸进来。女人一回头，吓得飞奔过去，高跟鞋绊在门槛上，差点跌个踉跄：“我的小爷，这不是玩的东西，闪了眼，看把你的手也割下来。”抬头又骂罗祥：“狗仗人欺的东西，看个孩子都看不住，你是不是不想干了？”司机十分委屈：“这孩子太淘气了，我不让他下车，他就哭，在车里扔东西，撞玻璃，故意去踩引擎，要不是我手快，车差一点就冲下悬崖，吓得我一身冷汗。我实在犟不过了，只好把他带下车，谁知转眼功夫，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这么一个东西，我怎么哄都哄不下手，怕他割着，情急之下就去抢，他扭头就跑，就追到在这里来了，没想到你们正好在。” 正闹着，只听“扑通”一声，众人回头一看，都吓了一跳。
    “妈妈？妈妈？”小女孩住了声，低头去看倒在地上的母亲，“妈妈，你要睡觉吗？你怎么睡地上呢？” “我看看，”男人顾不得再跟儿子闹，走过去看默珠，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扭头去看桌上的那杯茶，他拿过茶杯仔细嗅了一下，说：“农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叔叔，什么是农药呢？” “农药就是……那是有毒的东西，人不能吃，吃了就会睡觉，再也不会醒了。”“要睡很久吗？我抱妈妈到床上去睡好吗？”“天啊！”男人不由叫苦，“这孩子什么都不懂，我的天，怎么办啊？碰上这样的事情。”
    这些城里来的人觉得有些刺手了，半晌，还是司机罗祥打破沉寂：“既然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死不能复生，死者为大，我们帮衬着埋了吧？这个事情好办，只怕这样一来，我们要把这个孩子带走就有点麻烦了。” “是啊，只怕默珠一死，这些农民不会让我们带走她的孩子——好好的人，还在说话，这转眼之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是啊，这件事情真费解，没有任何征兆——哎，沉香，这小瓶里插的是什么花？感觉这花跟那花圈上的花差不多，太丧气了。”女孩把供桌看了一眼，说：“那是桐花。” “桐花？什么是桐花？”“就是外面树上开的那种花呀，这种花满山都是。”“油桐花。”女人看了一眼说，“穷乡僻野，到处都是，山里女人能插什么花儿呢，不过是在山上这么随手摘了，插在家里，搞点浪漫罢了。别墨迹了，时间不多，还是赶紧解决正事要紧。”女人默默地把儿子拉到身后，绕开众人出去了。
    三天后，男人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突然从村口追出十几个中年妇女。一行人就这么抬着棺材，停在粉红的花下，执着又有些愤怒地拦在路口。
    “你们干什么呢？”司机急得直摁喇叭，“棺材钱是我们给的，发丧费也是我们给的，请的各位大叔大婶，也是我们发的工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呢？”“人走可以，孩子可不能带走啊。”“我们已经说明白了，我们过来就是为了带走这个孩子，带到她爸爸那里去，默珠她也是同意的，你们怎么就不信呢。”“死无对证，那当然是你们说了算，海萍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们没有亲人，我们比谁都更明白这母女俩的身世，海萍从生下来就是吃我们的百家饭长大，我们绝不允许你们把她带走。”韩五婆子鼓着一张风箱嘴，操起拐杖把棺材敲得“铛铛”山响。棺材是停在桐树下的，三月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吹下一层一层的落花，粉红的花影，就像漫天撒下的纷飞的纸钱。“海萍啊，你要是搁下你刚死的妈妈走，俺们全村人从此再不认你！老天也不容你，鬼也不容你，老了死了，奈何桥也站不下你。”“这些老女人，只会吓唬孩子——罗祥，”男人在车里吩咐司机，“别理她们，往左边走。”“怕不行，左边是个神庙，就盖在路口。车走不了。”司机有些为难。男人这才注意到左边那条路是通向山顶的，路口就是“玉龙祠”。“笨蛋，叫你做就做。”罗祥无法，只得慢慢调转了方向向左边拐，众人见了，哄然惊骇：“了不得，他要撞庙。”也不顾棺材了，也不顾拦人了，一齐往“玉龙祠”的方向跑。司机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用男人吩咐，一个急转弯，“噗”地扬起一屁股臭烟，早一溜烟去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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