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下场。如果那样,这片水底就是她许平安的葬身之地了。
悲观的念头马上被小艾迅速的行动抹掉了。只见她艰难地动动四肢,顷刻间摆正身子,好象失去电力的机器人瞬间恢复正常。不知她从哪变出一把短刀,她调转过手柄,开始用力砸车窗玻璃。
这时,车子已沉入江底,歪歪地倾斜在一堆乱石上。不断有水从车底涌进,门缝里也开始小股地侧漏。水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攀升。小艾砸车窗的动作还在持续,拼尽了力气却也不显慌乱,一下又一下,逐渐上涨的水位丝毫没有打乱她的节奏。
许平安垂眼,目测着水位一点点漫过自己脚面、小腿,极短时间内,它们已经没腰深。她浑身无力的状况没有改变,连勾动小指都是妄想,更不要说其它自救。即便如此,许平安也不肯放弃,她尽力调整呼吸,为等下来更糟糕的局面做调整。
万幸的是,小艾那边很快成功了。车玻璃碎了,暗灰色的江水一涌而入,瞬间灌满整个车厢。
当下,许平安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闭气。
浑浊的江水彻底阻断了小艾的身影,茫茫然只剩了她许平安独自存在。她不能叫,更无法动弹,被动地承受着越来越压迫的窒息。这种阴冷又惊悚的记忆,对许平安而言已是极遥远的事,但再远,恐惧感受始终是鲜活的。与之同样鲜活的是云坤的手,探进水中托住她颈后,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他脸上
生死攸关时刻回忆他,显然不切实际,许平安嘴角漾起一丝苦笑,云坤,你干的好事。
初步成功的小艾没有耽误时间,马上调转过头,在封闭水箱似的环境里摸索到许平安肩头,短刀一挥,割开困住她的安全带。
水的浮力帮助了瘫软无力的许平安,她像个听话的木偶,被小艾不费力地拽起,送出车窗。一股暗流卷走了她头顶的棒球帽,长发顿时自由了,仿佛水草一样,飘忽地荡漾开。相比她的迟缓,小艾则象条灵活游曳的鱼,一经脱离车厢那狭小空间,娴熟的泳技得以施展。她抓住许平安衣领,双脚踩水,奋力向水面的亮光游去。
噗她们双双探出水面。许平安急促喘着气,长发象黑色面罩遮住了她脸。再下一秒,有双手迅速拨开那些头发,小艾紧张的神情闪现眼前,大概她担心许平安已经溺水死掉了。
两人视线一碰,小艾方看清对方眼里的惊悚和绝望,那是经历过生死攸关的人才懂的恐惧。小艾一贯寡言,但眼见许平安如此,还是主动安慰一句:“别怕,安全了。”
她们浮出水面的地方距离岸边大约十几米,小艾一只手托住许平安的背,用最稳妥的法子护住她,另一手竭力划水往岸边游。波浪卷过,许平安被呛了,开始闷闷地咳,小艾加快速度,三划两划,总算到达了江边的堤岸。
此时,小艾尚不能放松,还有一件与救许平安同样重要的事。汽车手闸箱里放着她的枪,她必须取走,不能留下后患。眼睛一扫,她看到一条简陋的小扁船,是工人用来打捞江面漂浮物的。她托起许平安,稳妥地放置到船上。然后,自己又一猛子扎回水里,往坠车的地方寻去。
许平安宛如搁浅的死鱼横在船舱里。虽是脱离死亡,可这会儿的处境不比水下时轻松。小船里积着半尺深的水,深褐色,有浓重铁锈味和腥臭气,表面还浮了一层小飞虫的尸体。小艾推她上来时没顾及那么多,可怜的许平安大半个脑袋浸在水里,一不留神随时有呛死的可能。小船随着江面上的波浪起伏,一晃一晃,脏水不时淹过她整张脸,她仍要维持闭气,再瞅准空挡快速换一口气。
这时,许平安听到脑后的江岸上有人说话:
“那个就是车里的人。”
“还活着吧”
“一点儿都不动,肯定死了。“
嘈杂的话音里,有一个她熟悉的男声:“看到平安了。”
天色阴沉,春寒料峭,湿透的衣服被风一吹,寒凉彻骨。这一刻,许平安可笑地发现,自己的小指能动了。
小艾和许平安离开江边大约二十分钟后,肖宇飞赶到了现场。看热闹的人把出事地点围得水泄不通,急得老肖恨不能使出草上飞的轻功来。终于挤到最前端,只见江水滔滔,白茫茫一片。
深州处于两江入海口,漫长的江岸线贯穿整个城市。汽车失控冲进江里的意外时有发生。负责这一段交通的协管员过来,简短介绍了刚才发生的事:一辆丰田越野车经过前面弯道时,因为车速太快,来不及刹车坠进江里,他们已经通知了交通队,马上会有拖车来打捞。
肖宇飞不关心车子情况,他的重点是车上的人。
协管员回忆说:“车子掉下去没多久,有两个女人浮了上来。等我们过来,她们已经搭车子走了。”
“你看清了是两个”
“两个。”
这时,另一路负责跟踪的同事也挤了过来,跟肖宇飞汇合。围观人群密匝匝的,肖宇飞不得不拉着同事穿出人群。行至避人处,肖宇飞大为光火,“怎么搞的不是说悄悄跟着,不要打草惊蛇。”
“可她明显是要跑路。要是放她走,我们这些天的工作都白费了。”其中戴眼镜的那个辩解道。
“这么着就不白费了,引起她的警觉就踏实了,是不是你怎么不鸣着警笛追那样更拉风。”肖宇飞凶巴巴盯着两个自作主张的年轻人。
那俩同事都是新人,刚刚发现云坤冒头出现,没来得及高兴呢,眨眼又发现许平安机场出逃。他们急的不行,顾不上汇报出手阻拦。哪知道,不单人没拦住,还演化出这么个结果来。
戴眼镜的同事显然是有一肚子主意,马上开口叫屈,“其实我们很小心,跟她隔得非常远。没想到她们这么狡猾,下了高速猛超猛拐,害得我们连闯了几个信号灯。不过,我们也有成绩,逼得她们慌不择路。这更说明她们做贼心虚。”
肖宇飞问:“许平安从江里上来,是怎么离开现场的”
戴眼镜的同事当即卡壳了。
剩下那个半天没开口的,绞着双手,低声解释:“我们跟丢了,找到这时她们已经不见了。”
“合着说得天花乱坠的,人还丢了”肖宇飞差点咆哮。
两个下属蔫头耷脑的不吭声了。
局面急转直下,不用说肖宇飞也知道,一旦丢了许平安的踪迹,他们又得原地打转。前段时间的工作统统打水漂了。望着一览无余的江面,他兀自咬牙,“查,马上查车去。她们上了哪个车往哪边走的各个医院有没有收治过溺水的还有围观那些人,挨个问去”
第6章 第六章
阿图办事超有效率,那边众人正为坠江的车子众说纷纭呢,这边他已经妥善安顿了俩人。看小艾没有大碍,于是把下面的事交给她处理,自己马上调转车子去接云坤。
一见面,阿图简短说了经过,“二少放心,我亲自送她们到了任院长的医院,现在有医生正做检查。许小姐神智很清楚,对我的话也有反应。”
云坤垂眼看着膝盖上自己指节修长的手,神色难辨。
阿图等了一会儿,见云坤没有提问,也自觉地目视前方,闭紧了嘴。
许久后,云坤问:“尾巴甩掉了”
“是。”
不需回身阿图也听得出来,云坤不高兴了。阿图自己偷偷犯愁,小艾哪根筋搭错了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幸亏她解救及时,再晚点许平安死了或是招来好事的记者,篓子真叫捅大了。
安置小艾和许平安的地方是家专科妇产医院。院长任博明与云家是世交。十余年前,他创办了深州第一家私营的母婴医院。对云家送来的人,任院长当然要特别关照,不单安排最好的医生来做检查,更是直接送到了三楼病房。
得知云坤到了,小艾提前等在电梯口。她怎么敢躺在床上等着云坤探望电梯门开,云坤和阿图走了出来,小艾迎上去,正要招呼一声。哪知云坤二话不说,一记耳光抽到她脸上。
听见耳光,身侧的阿图可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从十九岁跟在云坤身边,即没见二少出手教训过何人。喜的是小艾闯下这么大祸,照云坤赏罚分明的性子,绝不是扇耳光那么简单。既然他亲自动手,这事也算有了结果,小艾逃过一罚。
小艾是皮肤白净的姑娘,脸上登时肿起红色巴掌印,她别回被抽歪的脸,敛低眼睛一声不吭。
阿图忙不着痕迹地挡住小艾,抬手往旁边引他,“二少,病房在那边。”
“没事了就回去。”云坤昂首阔步,看也不看她,“免得再添乱。”
目送云坤走远了,小艾撑住电梯门框,痛苦地闭上眼。她折了两条肋骨,每呼吸一下都承受着剧痛。
许平安的病房里几个医生护士正在忙碌,见有人进来,其中一个护士过来询问,“你们是家属”
阿图主动问:“人没事吧”
旁边的云坤却是心里一沉许平安的模样很吓人。本以为她也像小艾一样,套着同样肥大的住院服,然后躺在床上,用她的黑眸子不依不饶地怒视自己。哪里想到,她象死过去似的双目紧闭,脸上以及其它裸露在外的肌肤布满鲜红的疙瘩,一团团隆起老高。这些胀鼓鼓的点缀,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病床前一个戴珐琅镜框的女大夫介绍,“病人出现过敏反应,我们已经做了脱敏处理。送来时心率达到一百三,听说她刚刚落水,考虑到情绪因素,所以打了镇静剂。”
一听过敏两字,阿图轰然惊醒,在云坤质问之前立即道歉:“我疏忽了。”阿图不敢抬头,接二连三的失误令他无颜交代。跟随云坤多年,他办事始终是滴水不漏的。
“出去”
这声低喝是对着阿图说的,同时也传进病房其他人的耳朵里。戴珐琅镜框的女大夫误会了,率先变了脸,收起听诊器扬头走了出去,剩下的人也随着走。转瞬,病房清静了。犹豫几秒,阿图也自觉地撤到门外。
许平安沉沉睡着,浸过水的头发尚未干透,印湿了一小块枕头。
云坤鼻子敏感,闻出她虽然换了衣服,但隐隐有股水腥气。他去卫生间,拿了毛巾和水盆,从脸开始,细细为她擦洗。
任院长等了许久不见云坤露面,自己找到了病房。结果,遭到阿图的阻拦。
“你小子跟我还来这套”他挑眉问阿图。
阿图为难地做个手势,意思是你自己看。任院长透过玻璃窗往里一瞄,呃,马上不出声了。
“云坤有女朋友了”
阿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闷声说:“回头你问二少吧。”
任院长倒是高兴,“好,好事。”
黄昏不知不觉降临,阿图再一次探头张望。给许平安擦洗完,云坤就那么一动不动坐着,快要凝固成雕塑了,背光的面孔模模糊糊看不清表情。再看床上的许平安,依旧沉沉睡着。一咬牙,阿图推门走了进去,伏在云坤耳边,轻声细语,“医生说,打了镇静剂大概要睡到明天早晨,不如”劝告被云坤挥手打断,阿图立刻闭紧嘴,回到了他该站的地方。
许平安苏醒过来已是凌晨。外面的天还没亮透,病房里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散出微弱光源。云坤斜坐在床侧,或许是睡姿不舒服的缘故,睡梦中的他眉心微蹙。柠檬黄的灯光投到他脸上,柔和了他略显清癯的脸部线条,也淡化了那股纤尘不染的冷清。
许平安痛苦地扭动,正经历噩梦一般不安,她喉咙间溢出含糊的呓语,“水啊快拽”
沉睡的云坤猛然惊醒,忙探身按住她,“平安”
她扭得愈发激烈。云坤用手拍她的脸,不轻不重的打,“睁眼,把眼睛睁开。”
许平安蓦然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看清云坤,她死命抓住他前襟,人还沉浸在恐惧里,“水水淹进来了。”
云坤继续怕打她惊恐万状的脸,迫使她脱离梦境,“看着我,对,看着我。刚才是梦。”
许平安有一刻的怔神,不知身在何处般茫然。
云坤拨开她挣乱的头发,安抚说:“都过去了,这里是医院。”
如他所料,闻听此话的许平安眨眨眼,顿时想起了前因后果,开始不依不饶地瞪着他。云坤已经做好准备应对随之而来的诘问。但她瞪了一刻,最终却是克制了怨气,瘪瘪嘴不无委屈,不无娇嗔的抱怨,“不带你这样的。”那双抓他衣襟的手也放开了,还小心翼翼地帮他抚平褶皱的地方,亲昵中带着点儿讨好。
云坤垂眼瞥瞥她手,而后借着坐回椅子,避开这种肢体接触。“这边生意上遇到些麻烦,非常棘手,我不愿牵连你。要是跟你商量,你一定拒绝。所以用了非常手段。”
若不是眼下对付赵自海的事到关键时刻,云坤倒不介意她在深州多呆几天。但现实紧迫,等下来他要倾力一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操心她。他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为自己的行为愧疚或是歉意。
“生意场上的事明枪暗箭,说不准有什么闪失。我应付他们是没办法,你没必要承受这些。等身体恢复了,我马上派人送你回意大利。”
“不。我不怕。”许平安很倔强,“越是艰难的时候,越需要有人支持,我哪也不去,留下陪你。”
“不必,各人管好自己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云坤不复前一天的轻松,他严肃得令人紧张,“平安,我送你出国留学根本没指望你报答。知道你过得开心,我也欣慰。如果将来有困难,我还会一如既往地帮你。诺言什么的,以后不要再提了。能说的就这么多,等身体养好了,尽快回去吧。”他费力地托了一把腰,僵硬的关节怎么呆都是不舒服,话已说尽,他起身打算离开。
许平安猛地抓住他手臂,急切的说:“你错了,我嫁你不是为了报答。说到底你不过是替我付了学费,大不了我挣钱还你,不至于搭上我一辈子报恩。娶我的事是你同意的,怎么现在又不认账”
他一边将她抓紧的手掰开,一边反问她:“平安,我几时答应过娶你如何答应的”
“你”她倏地扬起脸,眼睛瞪得溜圆,似乎一张嘴就有喷薄的怒气扑到云坤脸上。可末了她又强压下愤慨,僵硬地笑出来,“我提醒你,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玩。你的幽默感有待修炼。”
云坤了然一笑,“你是回答不了,对吧你”
“不对,”她呛声截住他,“你明明是答应过的,现在又狡赖。男子汉大丈夫要是象你这么出尔反尔”
“嗯”
这声质疑颇有威严,许平安悻悻的扭过头去,手底下死命拧着被角。
云坤讲话不是咄咄逼人,但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无形中给人压力感。
“在我心里始终拿你当妹妹看待。送你留学、为你支付生活费,全都是出于照顾你的目的。既然你说不牵扯上报答,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眼前有两条路任你选,平安。要么你自己乖乖走;要么我派人送你。总而言之,深州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没道理”她终于按捺不住顶嘴,“深州不是你一个人的地盘,凭什么不许我来再说了,我不住你的房,不花你的钱,你还能怎么限制我”
“许平安,话我只讲一遍,结果也只有一个。要是不听,你试试后果”
第7章 第七章
许平安直挺挺躺在床上。护士来抽血时,她送出一只胳膊,然后恍若未知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上面有神秘咒语,勾住了她全部魂魄。之后,又有护工进来殷勤地询问,中西两种早餐,她要选哪种。许平安照旧不予理睬。
是笃笃的敲门声,引得许平安的眼珠转了方向。病房门口,站着一位男士,五十余岁的年纪,西装笔挺,头发黑得象刚在墨汁里浸过,浓眉大眼,猛一看去有几分上海滩里发哥的影子。当然,得忽略他眼角的皱纹和稍稍隆起的啤酒肚。
许平安冷冷望着他,等他先开口。
“许平安。”男人字正腔圆地叫道。
许平安仍不说话。
男人迈步到了床边,瞥一眼凉透了的早餐,随手把自己提来的保温桶放到旁边,声如洪钟,“起来,喝粥。”
许平安脑子里灵光乍现,“您是云坤的朋友”她掀开被子,盘腿坐稳。
来人正是任院长任博明。他呵呵笑起来,“朋友他爹都要管我叫哥,我倒降格屈尊跟他小子论朋友了怎么,一提云坤就来精神,单看我这老头子就懒得搭理”
许平安双眼发亮,俨然寻到救星一样,“哪呀,我们俩刚刚吵架,我还在生他的气。不是对您。”
任博明拎过凳子,稳当当坐下,“为什么事吵说出来伯伯替你撑腰。”
许平安眼珠一转,当即有了主意。她迅速洗漱,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妥帖,然后坐到任博明跟前,完全是一副见公婆的恭敬。必须得承认,虽然许平安脸上的惨状还没消退,被阿图捏出的两团淤青一左一右,但漂亮模样很讨喜,加之态度端庄,给任博明的第一印象不错。
“喝粥,你伯母一大早做的。”任院长一边打量她,一边推过保温桶。
“谢谢伯伯,谢谢伯母。”她灿然还给任博明一个笑脸,然后象听指令的学生,双手捧着小碗,模样别提多乖。
“伯伯您贵姓”
“你随云坤叫我大伯吧。”任博明打量她半天,总感觉哪里那么眼熟,“你这丫头,我怎么好象在哪见过”
许平安嫣然一笑,说:“我也觉得您特别眼熟。有人说过吗您要是再系一条白围巾,简直就是发哥亲临。再戴上墨镜,完全一模一样。”
这夸奖堪堪正中任院长心窝,不枉他小半辈子模仿周润发的苦心。他抚了一把厚实的大背头,内心沾沾自喜,脸上却是谦虚地笑。与此同时,他也忘了再讨论许平安象谁这个话题。
“不行,老了。年轻的时候大伯我走到哪都有人围观,要合影的也是一大堆。”
“肯定的。”许平安严肃地表示赞同。
乐开怀的任博明自觉自愿地给这姑娘扣上一条优点:讲话实事求是。他用发哥式微笑询问许平安:“你跟云坤怎么认识的”
“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许平安卖个关子。
“听你口音不是深州人吧”
“那您听我是哪里人”
任博明摇头,“听不出。”
“我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她是云南人,所以我的口音有点象她。”
“父母呢都是做什么的”他例行盘问。
“他们呀,”许平安搅着小碗里的粥,沉默一刻,才答:“全都过世了。刚才不是说了,我跟着姥姥长大。”
“唉,跟云坤一样,都是苦命孩子。”任院长唏嘘一下,顺手又风度翩跹地抚一把自己的大背头。
“哪苦呀我和云坤都长得好好的,不缺胳膊不少腿,”显然许平安不认同他的观点,“有父母就一定幸福吗不见得吧如果他们只是不小心生下孩子,或者迫不得已的原因生了孩子,那之后没尽过一天父母的责任。让孩子象野草一样活着,这样的父母跟陌生人有区别吗”
她讲这话时有种不易察觉的冷傲,与她想表现出的恭顺格格不入,“大伯,您是看着云坤长大的吧我猜他要是知道您觉得他可怜,一定不高兴。”
任院长怎么好说我那就是随口客套一句,你连这种应酬话都不懂吗。于是,他又给这姑娘打了个实心眼的标签。他清清嗓子,岔开了话题,“还没说呢,你和云坤怎么闹别扭了”
听见这话,许平安的毕恭毕敬又回来了,她将小碗放到桌上,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怨,“云坤非要我再回去上学,我不走,他逼着我走,讲的那些话吓死人。大伯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我又不想当科学家搞研究,干嘛非逼着我读书难道我得读到象他那么老了才行”
她苦巴巴皱着小脸,逗得任院长笑起来,“云坤哪就老了,二十八正当年呢。”
“我今年本科毕业,等我读到博士了,他不老吗”她理直气壮。
任院长想到自家儿子今年三十,孩子已经两岁了,不得不承认云坤的确晚了一程,遂点头,“也有道理。”
“还有啊,”许平安将椅子拉近一些,压得了声音问:“云坤到底做的什么生意他说得罪了人,是哪方面的人是不是有人威胁他的安全”她脸上呈现出非同寻常的凝重,看在任院长眼里,莫名又涌起一种熟悉感。
“大伯,您不要瞒我,我有预感,云坤面临着很大的危险。”
任博明单手握拳置于唇边,仿佛是纠结说与不说,说又该从何说起。考虑良久,他问了一个看似平常的问题。
“你了解云坤吗”
她点头。
“了解多少”
她边想边说:“云坤比我大七岁,他最喜欢的事是鼓捣花房里的花,爱安静,理想是去大学里教植物课。他喜欢百~万小说,特别是那些很难懂的书。”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说难懂指的是四年前。现在我也懂那些书了。还有,他挑食,不喜欢的东西根本不碰,就算厨房把菜切得很碎,他第一口就能尝出来。鼻子也特别灵,随便闻闻,可以马上说出”
任博明笑着打断她,“你谈的都是习惯,我问的是关于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您不听我说完哪知道呀”许平安不满,继续她的讲述,“云坤这个人心特别细。我掉进水塘里,周围的人都觉得那个水非常浅,就算我站到里面不过没腰深,根本没必要害怕。可云坤就能预感我马上要淹死了。他跳进去捞我,为了我,他”
任博明有点犯急,他想听的是一段干脆利落的话,简明扼要,照着这丫头的绕法,他得花出半天时间听几段故事。即便他有那份耐心,时间也不允许,周一上午他案头堆了不少事呢。他再次截住她话头,“要是有人说,云坤不是好人,你怎么看”
“如果一个人抛开成见去帮助别人,他怎么不是好人再说了,他是不是好人的标准在我心里,别人怎么说我不管。”
任博明凝视着她,想判断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是执念还是坚定女孩子追求爱情时总有飞蛾扑火的绝然。而云坤需要的不是这种疯狂,是理智,是懂得进退识大体的姑娘。
“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算是好”
“勇敢、有责任感。”
“照你看,什么样的女孩适合当云坤老婆”
“我这样的。”
“你是哪样的”任院长没发觉自己的话题被许平安带偏了。
许平安嘿嘿地笑,“我优点太多了。您要是帮我劝云坤改变主意,叫他别赶我走,到时候我一样样显露给您看。”
“哈,原来是憋着我当你的同盟军呢。”
“我知道大伯您厉害,跟发哥一样横扫一片。我想要您替我撑腰。”
任院长很是矜持地挺直腰板,每每听到发哥两字,他心口都会窜起一束小火苗,烧啊烧,燎得他豪情万丈。那是永不熄灭的g情,伴随了他大半段人生。
“撑腰算不上,年轻人的事还得你们自己沟通解决。大伯我能做的也就是帮着指个方向。”纵使脑袋一阵阵发热,任院长也没敢打包票。云坤的脾气秉性他知道,不象自己儿子那么老实听话,话说太满了不成,他得给自己留退路。
但许平安不管那些,穷追猛打地夸他,“大伯,我知道云爸爸轻易不会服谁,能让他叫哥的都不是一般人。您不单长的象发哥,器宇轩昂,肯定办事也特别义气。”
“你看出来了”任院长又飘飘然了。
“那还用说。”
楼道里传来大夫交班的忙碌声,任院长昂首挺胸起身,接着抚一把他的大背头。发哥式的神采中又添了点领导者的矜持。
“行吧,等下我得去主持个会,今天先聊到这。”
“大伯慢走,大伯再见。”许平安掩紧房门,转回身的同时,脸上全是狡黠的笑容。
第8章 第八章
云坤的车子直接回了新宅。从父亲云邴楠身故,云坤就搬到了市里的房子。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别墅,与老宅一样的两层楼,闹中取静。
刚驶进院子,坐在前排的阿图首先看见了小艾。门前台阶下,小艾孤零零跪着。这几天遇上倒春寒,人们纷纷翻出薄棉服御寒。而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黑夹克。
阿图与司机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俩都记得昨天小艾从江里上来,那副惨白如纸的脸色。没好好休整又跪一夜,小艾这是不要命了吗不过,说情的话没人敢提。司机巧合地把车停在小艾身后,云坤拉开车门即能看到跪着的人。可惜,他的努力没效果。
云坤缓步跨上台阶,目不斜视。
本来,伺候云坤换衣服、泡茶这些事都归小艾干,她不在,阿图硬着头皮上了。
他泡的参茶不如小艾,一入口,云坤就喝出了分别。勉强喝了几口,他放到一边不再碰。
阿图焉能看不出形势,立刻检讨,“我笨手笨脚的,这种事还得女孩子干。”
云坤瞧他一眼,“别拐弯抹角的,我知道你要替她说情。但昨天的事必须得给她一个教训。平安最怕水,小时候她失足跌进河里,对水有心魔。那种情况下换成你,想逃脱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不要说她服了药,动也动不了。虽然小艾救了她,也是害她在先。不惩治一下,人是不长记性的。”
阿图点头,“二少不用解释,我都懂。”
“小艾自罚了,你也要反省。凡事皆要谨慎,稍有疏忽,怕是有人要得意了。”云坤一摆手,“叫她回去吧。”
“哎”阿图痛快地应一声,末了,发现自己有点忘形,又稳重地一颌首,“谢谢二少。”
云坤前一夜在医院里睡得不安稳,回来补觉睡到了下午。醒来后,他按了床前的铃,接着去洗漱。出来时见小艾端了参茶候在一边。
“二少,豹哥老婆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想见你。”
云坤接过参茶,吹开上面浮起的热气,不疾不徐地吩咐:“叫阿图来见我。另外,你安排个稳妥的人,等平安恢复了马上送她走。”
“是。”
阿图耽搁许久,直到云坤已经准备换衣服出门了,他才急匆匆出现。随着他进来,云坤立即嗅到空气中的机油味儿。这是云坤厌恶的一种味道。他鼻子极其灵敏,但凡谁的衣服或者头发丝里有何味道,从他身前一晃马上能辨识的分毫不差。他感觉刚喝完的那杯参茶开始在胃里翻腾。
伺候他换衣服的小艾也闻到阿图身上的味,马上要轰阿图出去。
“我有紧要的事跟二少汇报,说完立刻去换。”阿图央告小艾。
“说吧。”云坤略略掩住鼻端,将脸扭向一侧。
阿图规矩地退远一些,“小艾的车子已经打捞上来,我派人查了。刹车和方向盘都被人动了手脚。手法很隐秘,低速行驶感觉不出问题,如果超出一定时速,方向盘首先抱死,然后刹车失灵。我想,小艾发现时,肯定”阿图偷偷瞟一眼云坤,“肯定晚了。”
“是么小艾。”
小艾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车子有问题”
“甩掉尾巴后。我打算驶上滨江路,然后转向往云雀路,那边交叉路口多,我想确保万无一失。哪知道拐弯时方向盘转不动,我想刹车减速,可踏板踩到底也没用。只能眼见着车子飞出去。”
“你的车平时还有谁用”
“没人。”
“一直停在家里”
“是。”
云坤的声音一改平淡,突然严厉了,“过了一夜一天,你还没想出问题所在吗”
“不是,二少。”小艾辩解,“我也在努力回忆,可车钥匙始终在我手上,的确没人摸过我的车。”
这时,阿图接过小艾的话尾,“不是没人摸过,我记得半个月前她车子年审,曾经开到外面做过一次保养。如果有人下手,应该就是那次。”
小艾也记起这么档子事,犹疑地点头,“对,当时车子交给店里的伙计,我没有跟进去。”
云坤的脸色不但没放松,反而更沉郁了。小艾为人谨慎,做起事来比阿图更多了女性的细腻。如果能让她察觉不到,想来对手亦不是简单之辈。
“昨天跟踪你的车,以前有印象吗”
小艾摇头。
阿图说:“我怀疑还是赵老大那儿。”
赵自海觊觎云家已经不是秘密。四年前云邴楠被人杀害,诸多线索显示就是赵老大所为。这么久以来,两家之间针锋相对一直没消停。只不过,赵自海想的是怎么吞掉云家,深州市里他一家独大。而云坤谋划的是为父报仇。
云坤摇头,“轻易地让小艾引下高速,你小瞧赵自海手底的人了。”他站到镜子前换衣服,边整理衣领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们的目标是许平安。”
“她”阿图左右绕不开赵老大这个圈子,联想也是围绕着他,“有可能,她回来好几天了,说不定叫赵自海发现了。抓住她正好威胁二少你。”
他的话令云坤眉心拧结,再往下想越发的不妙,云坤转而换了话题,“豹叔这边该了结了,明天送他去赵自海那儿,记得把这个消息散给他老婆。他身体怎么样”
阿图老实答:“不好,大夫说挺不了多久。”
“只要挺到赵老大手里,他这条命就值了。”
云坤望着自己的手,淡然一笑,他要让赵自海死得彻底,死得绝望,再无翻身之日。
换好衣服,云坤来到医院。早晨,他把话说得那么绝,一丝回寰的余地也没留,走时更是毅然决然。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从不为任何事拖泥带水,但走是走,附加上一大串折腾,弄得她惊恐不安的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他准备带许平安出去吃饭,也算变相做点弥补。
进入医院大厅,正当他准备上楼呢,见她风风火火从楼梯上下来,大约是着急,外套的扣子也没系,衣服随着她狂跑兜得飞起来。
云坤的记忆瞬间回至四年前,也是这样的狂跑。当时许平安已经坐进车里,拧过身子隔着后车窗看他。车子越开越远,她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忽然车停了,她拉开车门急匆匆跳下来。
她迎着自己,根本不打算刹车似的狂奔,到了跟前她突然定住。
她气喘吁吁地说:等我毕业了,你娶我吧。
这话不是征询,是肯定又郑重的通知。云坤记得当时的自己伸出手,摸了摸她跑乱的头发。她头发很多很厚,象她这个人,未经雕琢,有种粗糙又蓬勃的生命力。她扬起脸,一甩头让开他的手。你等我回来。她骄傲地命令。
其实,直到今天云坤也不确定,当时的自己是否做了某种回馈,以至于她有了错觉,如此笃定地抱着要嫁的念头。
长长的台阶还剩最后三级。显然许平安等不及了,干脆纵身一跃,蹦到云坤面前,象从前那样,身形戛然定住。
“我一直趴窗口等,怎么没见你车你就到了”说着话,她的手已经自然地拉住他。
云坤暗暗嘲笑自己想多了,惊吓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或许那警告也没听进耳朵。他淡然收回手,插到裤兜里,“车停后门了。”
第9章 第九章
市里的交通快要到晚高峰,隐约有了堵车的迹象。司机三转两转拐上了环路,这里的行驶还算畅通。一坐上车,许平安就象逮小鱼一样,不论云坤的手如何闪避,费尽周折也要握到自己手里。躲藏没起到暗示作用,相反助长了她的斗志。
“老实点儿。”他绷紧脸训她,然后抽出手,哪知又被她执拗地抓回手心里。不单如此,她欺身贴上他胸口,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抗议,“摸又摸不坏。”
蓦然间,云坤发现许平安跟从前有一点不同。原来的她,无论眼神举止,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原始的青涩。而此刻,她突然附着了一股妖娆。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依附过来的姿势相当熟练傲然挺立的部位隔着薄薄的衣料,隐晦地对他进行撩拨。
云坤感觉极不舒服,这不是他心里的许平安能做的事。她可以鲁莽,可以倔强,唯独不可以捻熟于风月。云坤不动声色,倒要看看下一步她会怎么做。只见许平安贴了片刻,感觉没有遭到拒绝,手臂迅速环了过来。
云坤细致地体会她箍住自己腰的那瞬,竟莫名地松了口气她抱的非常蛮横,不似刚才的动作那么有技巧。而且,一旦抱紧她马上又松了手劲,似乎意识到自己粗鲁了。
云坤想,大概前面一段是错觉。他没有流连花丛的经验,不过是倚仗细致入微的观察。四年没见的许平安怎么不能有点变化呢国外的氛围多自由,岂能象自己一样苦行僧似的度日。云坤暗暗责怪自己敏感了,草木皆兵到了这等地步。不期然的,他嗅到来自于她身上的味道。那是年轻女孩的温热气息,洁净美好,好象婴儿身上独具的奶香味。
马上,云坤推着她肩拒绝开这种亲昵,“坐好,别象没骨头似的。”
许平安的手松开了,单单将下颌贴到他肩头,继续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云坤,其实我每次梦到你,都是跑啊跑,奔了很远的路想扑到你怀里,结果每次都扑空。人没抱到,梦也醒了。你就象我永远都不能如愿的梦。刚才真的抱到你,我反而一点也不激动,因为我发现,我梦寐以求的事,对你却不是。”
云坤注视前方,“对。”
许平安呵出的气息扑到他耳端,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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